整整一个月,我靠注射营养液维持生命,直到不健全的胃被确认没有任何术後不良反应或并发症,才被允许可以吃一点流质易消化的食物。
长久未真正吃过东西的感觉真的难受,一碗浓淡适宜的稀饭我吃得津津有味。
“最喜欢这种皮蛋瘦肉粥了。”我意犹未尽地砸著嘴。
“现在不能再吃了。”盛乐拿过碗。
“遵命。”我舒服地躺下,闭著眼发出似乎满足的叹息。
活著的感觉还是最好的。若未经过生死大劫,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活著的感觉这样美妙。譬如现在,我仿若处在凌驾自己之前的所有一切的高度之上来审视自己以前的人生。
那些往日缠绵在心间郁郁不得出的情感、心中酸酸涩涩的涌动、还有那些曾经左冲右突却不得出路的悲愤绝望与孤寂、如今放在生死之前,重来品尝,恰如秋日夕照的葡萄藤下,茶一杯,入口清淡,入心淡然。
睡到半夜,饿醒了,胃里空空如也。黑暗中我朝邻床看了看,悄悄地起身下床。由於刚动过手术的胃承受力弱,医生交待一餐只能吃个五成饱,所以每天晚上盛乐都会给我熬稀饭。
出病房,朝著组廊东头走,那里有一间小小的厨房,是Danfer医生考虑到我的特殊情况专门空出来的。每天盛乐都会在那里熬粥煮东西。
深夜的组廊太静,我蹑手蹑脚走近,依稀看到有微光从门下的细缝里泄出。眉头不由皱起,莫不是盛乐已经起来了。刚才起来时我不敢拉灯。上次夜里偷偷起床找东西吃被他发现骂了一顿,所以後来我很谨慎。
继续走近,自然而然将身体靠在门上。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是一个男人低低的哭泣。
不用推门,我知道是谁。
悄无声息地退回病房,摸了摸那床被掀起的被子,已经没有余热余存,他去了很久了。
我依旧没开灯,躺回床上。
我知道,深夜在僻静的医院病房里的哭泣,是为什麽。
他在为那个永不再回的“我”而哭。
不在人前掉落的眼泪便是专为往日那段美好时光而存的悼念。
灯亮了盏,温柔的低笑响起:“我就知道,你这个时候该醒了。”
他将小碗粥递到我手上,看著我一口一口地喝。
“味道怎样?”
“好喝得不得了。”我浅笑并夸张地转了圈舌头。
他笑了。
我轻轻将手放到他那样微笑著的脸庞上。
“盛乐……让我走吧……”
这次,他笑容敛去的眼,很平静地望著我,没有回答。
一周後,我出了院。手里几乎没有行李只用一个轻便的小软袋装了套换洗衣服,还有证件护照之类,还有盛乐塞的大把路费。
仰首望了望天空,天很高,云很远,天气很好,是个适合出行的日子。
也是个适合离别的日子。
“就到这里吧。”我转身对走在後面的人说。
他站定,静静地看著我,一件浅色的套头毛衣让他看上去帅气清爽。
我走过去,放下手中提袋,把他抱了个满怀,微微踮起脚,嘴唇在无人的车站路牌下轻快地扫过他的额头,留下一片比羽毛还轻的吻。 628821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古人以酒以花作别,我们以吻作别,不知谁更浪漫?”我笑言。
“这根本就不是吻。”他的声音在我脑後响著。
“嗯?”我松了手放开他。
“这才是。”他捧住我的头,狠狠地吻在我毫不知情的唇上。
这可是在意大利的公车亭下!但也只好由著他了。
他放开我,我望了望四周,噗哧笑了。
“盛乐,要记得我啊。”我看著他认真地说。
他默然了几秒,随即摇头笑道:“不,我要忘记你,然後找个更能让我记住的人。”
我由衷地地微笑:“没关系,我会记住的。”
记住我们曾经的那段年少岁月,
记住我们曾经的相爱,
也记住今天我们云淡风轻地道别。
在的士後座上,我一直看著那熟悉的身形,静静地站在那无人的公车亭下。渐渐地,远了变成一个细细的影像、模糊了……
不要以为我看不见你眼中的眷念,
但我还是要对你微笑著挥手道别。
此刻的离别,虽然让你难舍,但你会幸福的。
我也会。
请相信!
我曾经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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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候机大厅里,我拿出护照来看,最後目的地──中国.上海……
在登机前一刻锺,我将机票扔进了垃圾桶。随意坐上了一辆长途列车,在最後的终点下车。走下车门的那一瞬,我笑了。
好了,就是这里了。
我的全新生活。
当晚,找了间最便宜的旅馆住下,身上的钱还够一个月的花销。次日起便开始满街找工作。
餐馆打杂、咖啡馆打零工、推销、甚至力所能及的体力活也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像一个久居山野的出洞幼兽,站在繁华喧嚣的入口,我对著眼前陌生又新奇的城市兴奋地寻找著自己的落脚点。
现在的我,白天在一个旷大的施工地做零工,工作是从运货的载货车上搬运木材、水泥,按量记工,若不偷懒,一天能有十几美元的收入。
刚开始会觉得有点累,而且工地上多数人不懂英文,所以基本上没有什麽语言交流。但由於收入颇丰,便坚持了下来,习惯之後也不觉有多累了。而且每天挑战体能也是我这之前未做过的事。
我所在那个工地的工头是个美国人,为人风趣温和,休息时我便和他聊上几句。
“东方小夥子,看不出你个头不大,人又这麽单薄的,干活还不输那些大个啊。”工头笑眯眯地说看著我大口大口地喝水,“当初你来应工,我还真错愕得以为你走错了地方呢。”
我咕噜咕噜一口将瓶中水喝个底朝天,抓起圈在脖子上的毛巾插了把汗,才慢悠悠地将被晒得微黑的膀子送到他面前晃了晃:“人不可貌相哦。”
有时胃痛会发作,受不了时便请假在工棚里休息。静静地躺在工地专为外地或无处可去的零工准备的简单粗陋的卧铺内,心里还是会升起一股满足。
就像这样,在粗糙的生活中纵情挥洒生命,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现在才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可真算得上公子哥儿的优渥了。
由於工棚地处嘲杂,晚上也很难入睡。我思索著想自己找间房子。但目前收入若要付房租恐怕会很吃力。於是便请好心的工头帮忙,看能不能找点晚上的事做,工头刚开始给我介绍了家夜间开业的酒吧,我看了下,考虑到可能会是gay吧,避免可能的麻烦,我还是选了家待遇比之要低的夜宵店服务员。每晚工作两小时,收入也抵得上我白天半分工了。事後,请工头吃了顿叉烧鹅,外加小麦酒以示我的谢意。
房子租得离上工地点不远,位於一块陈旧少人的居民小区其间一栋的顶层。虽说顶层,却也只是四楼。房子有几件简单的必须家具,单人床、桌子、厨房和卫生间就占了整个面积的一半。基本设施一应俱全。
这样,每天就可以自己炖炖粥喝,犒劳犒劳自己的胃了。
没有电视电脑,甚至连录音机也没有。我每天的娱乐便是歇工时和工地上的人说笑,听听小餐馆中从音色不纯的录音机里放出的我所不懂的意大利民歌。然後惬意地哼著小调回家。
终於,我可以不用在深深的泥土中仰望阳光了。 F31A99E66A5F4761BD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你呢?盛乐。
“哥最近有些沈闷寡言,大概又是想你了……不过,有我在旁边看著,小希哥你放心就是了……”
“哥最近这阵子要准备学年论文,挺忙的,平时在家能见上面的时间不多,我也不想打扰他……不过前阵子,他脾气很不好,嘿嘿,我知道原因。一个比我还小的男孩缠上他了,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面兜著转,是他研究院里的学弟……”
关掉视窗,回了信。以後可以不用上网来收信了,我微笑著想。
心情甚好地打了个响指,朝坐在一旁的小人儿说道:“Rede,待会儿我请吃饭,作为这麽久来用你电脑的报酬。想吃什麽尽管说。”
旁边看书的人听了并没太大的反应。甩了甩一头污糟的头发,毫不以为意地撇嘴道:“算了吧,以你的小气劲儿,还不是请我吃路边摊什麽的……再说,我想去Peteri吃大餐喝红酒,你付得起吗!”
我一脸黑线。
不宽裕的日子却也过得有滋有味,我还开始学起意大利文。
有时会想阿晓,不知他过得怎样。还会想想盛乐、宁扬甚至那棵未看到开花的、可能早已成枯木的树。
一日从工地回来,听见对面楼下声音很吵,似乎是在搬东西。过了会儿便没了声响。这一带基本都是以前那些快要废弃了的旧宅,都只四、五层高,平平的屋顶,一眼望去倒也舒服。而住这儿的不是中下贫民,便是像我这样对吃住不太在乎的单身汉。
第二日去顶楼晒衣服,我看了对面顶楼很久,很久。
一棵硕大的盆栽树枝叶昂扬精神抖擞地迎著早上的晨曦,绿油油的叶子上泛著一点一滴的光亮……
我的生活还是如原来般的平静。每天上工下工,然後洗澡换衣再去餐馆。那棵树,我也没有特别留意去看,只有天气很好的日子,上顶楼晾衣服时才对它瞟上两眼。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难得休息一天,我一觉睡到大中午,煮了碗面吃,然後舒舒服服地搬了张藤椅去顶楼晒太阳。很意外地那棵树不在。诧异之际没了看点,便无聊地想到房内拿本书看。
进门便听见电话很大嗓门地叫嚣著。
这个电话大概是房东留下的以前的老家当,声音大得吓人,且怎样也调不小。
一定又是Rede那小家夥。今天周末他没课,肯定闲得无聊找我出去玩。
“喂……喂?”电话那头不知是线路嘈杂还是怎麽了没人应。
“喂、哪位?”我又英文问了一遍。
“它开花了,希。”回过来的是中文。沈稳的男中音是我所熟悉的。
“光秃秃的枝干上,开得好大……好傻……”他小鸡啄米那样咯咯地笑著,“但它看起来真的很漂亮……你要上来看看吗?”
我重走上了顶楼。
对面顶楼的栏杆处,耀眼的阳光下,站著一个微笑的男人。
身旁放著一株和他平齐的没有叶子的盆栽树。秃秃的枝桠上开著两朵大大的花,繁复的花瓣在阳光的照射下恣意地绽放著,金黄金黄的……
午後的凉风袭过,
花中,有淡淡的香味溢散开来。
而他眼中,
有泪闪过。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