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前，我给姜胜保发了微信，告诉他去送东方御回家，一会就回。
路上，东方御闻到我身上的味儿，问怎么回事。我说起武老头的事，感概他没东方御这手功夫，早知道的话，拜东方御为师多好。
这是我第一次上东方御家，到了才知道，他就住在寺庙旁边的公安宿舍楼。这是90年代的房子，不带电梯，灰色的墙体，一楼住户在阳台上搭着各色棚子，有些杂乱陈旧。
我把车开到楼前，东方御下车，那小尾巴听到声音从屋里跑出来，一下跳到车上玩起来。我本是准备打转的，小尾巴拉着我手不放，东方御又请我进屋坐坐，我只好下了车。
东方御住一楼，最靠东边的一户。当我走进去，看到里面是横套间，进门便是厨房，左右两间小房。让我吃惊的是，屋里墙壁屋顶有些开裂，摆设的家具都是上个世纪的，悬吊的厨柜、带煤气罐的灶台、高低床、两开门中间嵌着大镜子的衣柜、还有大而笨重的电视机柜。
在那床上，折叠的被子四四方方，边角像刀切过一般，笔直坚挺，完全是部队的风范。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穿越回90年代了。曾经在我小时候，我家就是这些家具，也是这么摆设的。那时候几乎每家都这几样，听的歌是邓丽君的《甜蜜蜜》、罗大佑的《恋曲1990》和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头发打着摩斯发胶，喝的是易拉罐装的健力宝，身上穿老妈织的毛衣，脚上一双波鞋。
东方御请我在四脚沙发坐，打开莲花形状的食盒，里面有花生瓜子和糖。
开“牧马人”的东方御，怎么在这十几年中没买房呢？他看上去不缺钱，为什么还住这种跟危房差不多的房子，过这陈旧的日子呢？
我看到墙上挂满了奖状，看不大清，便问道：“御队，那些都是你的吗？”
“没错。我连续十几年都是单位先进，还获得过省里优秀警察称号，有次还差点评上全国的。”东方御正襟而坐，颇为自豪的样子。
小尾巴拉开抽屉，捧着一大串奖章奖徽给我看：“陆叔，这都是吖叔得的。”
我捧着这些琳琅满目的奖章奖徽，仿佛看到东方御那英雄般的过往，他这些年抓小偷、捉捕逃犯，历尽艰险，还可能与罪犯搏斗而负伤流血。
我看到桌子玻璃下压着几张车票，仔细看，分别是不同年份的火车票，目的地都是汕尾。我顿时想到了信天游，那不就是信天游曾经呆过的地方嘛，东方御说过他就在汕尾的海丰县海边石壁坠海而亡。
我不解地问：“御队，后面几年你又去汕尾干嘛？信天游他不是……没了吗？”
东方御眼光暗沉：“当年收队回来后，我还不能接受他的离去，就请假去了一次。我在那悬崖边来回看，观察地形，发现从崖上跳下，如果方向不错，应该不会掉在下面的碎石浅滩上，而很有可能直接落入海中。”
“你不是说当时信天游负了伤吗？就算落到海里，那也……”
“我知道他水性非常好，即使负伤，也可能生还的。”
“那机率也太小了吧。”我有点不信。
东方御坚定地说：“再小，不也是有这种机率嘛。”
“那后来呢？”
“我向渔民打听过，在那个小渔村呆了几天，可惜没有人在海上发现人迹。”
我看那车票日期，问道：“既然没找到，你怎么隔了两年又去了呢？”
“我再去，就扩大了寻找范围，整个海丰县我都做了调查，附近的海域、海岛，只要有可能藏人的地方，我都去看过。”
可以想象，在海丰县的每一处海域，东方御靠着双脚在努力寻找，他抱着一颗爱的心。即使是几年过去，信天游一无消息，对他来讲，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没有尸体，那就存在着信天游还在人间的可能。
一盏昏暗的黄织灯下，东方御那英俊的脸上，爬着几丝回忆的痛楚。他眼里泛起对往昔爱人的依恋，他的生活似乎还没从那伤痛中走出来。他坚毅的神情，在这夜里，在这柔弱的灯光下，却显得有那么一丝诡异。
我不由叹了口气，指着车票说：“你花了好几年时间去寻找，结果呢，还是什么也没有。御队，你已经很对得起他了。他做的那些事，是犯法的，即使找到人，你作为警察不也要送他去自首，接受审判吗。”
“我没想那些，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胜利了。”
“胜利？你看看你现在，这么多年全部心血都花在他身上，为他痴迷为他担忧，思念他怀念他，这样值得吗？”
东方御大声道：“值得！他是我第一个爱的人，我怎么可能忘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我看眼屋子：“可他已经不在了，这是事实，而你还要继续活下去吧。”我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没有搬家，屋里家具都没换，是不是因为他曾来过这里，在这里住过？”
东方御低下头，半天没出声。
他的沉默让我一下有种恐惧感，这屋里似乎有信天游的魂灵在游荡，在某处，他在看着东方御，陪伴着他。东方御便是在这样的异想中生活，这，这不仅诡异，还带着宗教意味的缅怀吧。
我头皮发麻，感觉这屋里处处都透着怪异，让我有点窒息。
东方御很快察觉我的心思，说：“你不用怕，信天游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不会无故害任何人的。我不想搬家，确实是有些为他。他是来过这里，当年我刚分到这房子，赶上他母亲又刚去世，他很不好过。我要他过来一起粉刷屋子，借此分散下他心情。你看那墙角，那块特别白的地方，就是他刷的。本来还要再刷一遍，可他就去了广州。”
我盯着那墙角，那块已经不算白的地方，就像一双变形的眼睛。
我站起身，有点想逃的感觉说：“御队，这都过去13年了，你还在怀念他，用这样的生活方式，不是有点……变态吗？”
“什么？变态？”东方御忽地起身，抓住我的手，那力道非常大。
我挣开手，看到手腕上有道抓痕。
东方御脸色阴沉，气恨的说：“陆先生，你错了！你一定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你以为忘掉所爱的人很容易吗？和你一道经历过生死的人，你能轻易就把他抹掉？不！绝不可能！”
我指着那些奖状和奖章：“你可以不用忘掉他，但你就靠这些东西过吗？它们是很伟大，是靠你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可除此之外呢，你得到了什么？唱歌跳舞打牌喝酒，跟人交朋友去旅游，这些你有吗？你把自己端着供着，当作英雄。可我看，你不是英雄，至少不是有血有肉的英雄！”
说完，我头也不回往外走。
走到门外，东方御追出来，将我顶在楼道的墙上，手卡着我脖子。此时的他完全是面对罪犯的警察，一身正气，气愤甚至是怒火烧灼着他，令他全身都在抖颤。
我双手使劲推开，呼吸已经开始急促。
“陆先生，你说我什么都行。但是，我一定是英雄，是打击罪犯拯救百姓的英雄！我用半辈子跟罪犯打交道，什么苦都吃过，为的就是当个真正的好警察。是英雄警察！”
在我眼前，这一刻，东方御变得有点穷凶极恶，歇斯底里。是我打击了他的英雄梦，否定他毕生的追求。他不能让这个梦倒塌，这也许是他支撑全部力量的源泉吧。
但我看到的却是个疯狂的普通人，他内心埋藏着永远无法熄灭的爱火，这火烧得是那么诡昧，那么的另类。
“松手……快，松开！”我气喘吁吁道。
东方御手松了些，但依然卡着我脖子，让我无法动弹。他凑在我面前，眼睛紧紧直视着我，一股强烈汹涌的气势扑来。
“我是个好警察，知道吧。”
“可你失败了。”
“绝对不会失败！我一定是成功的。只有你陆先生，可以替代他，可以让我不再想他，你懂吗？！”
“我不是他，也替代不了他。你真的该醒醒了。”
“我知道，见你第一次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跟他很像，你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这让我很动心。我是一旦动心就不会改变的人，你听好了，我肯定要得到你！”
东方御那磁性的嗓音在我耳边回响，他气势如虹，不由分说的告之我，仿佛我已经是他的人，是完全属于他的了。
我明确说：“我已经有朋友了，你知道的。”
“姜胜保？他不是真正的同志，这点我清楚，你也非常清楚。我能给你真正的爱，他能给吗？我会把你疼到骨子里去，用一生保护你呵护你，他做得到吗？”
看着东方御由怒容而转为温和的面孔，他那裹挟着强大爱的气流，猛烈的扑打过来。这一刻我确实触动了，他的爱是那么壮观，那么的一无返顾，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毫不犹豫的扎下来。
可也就是他这般纯粹又极致的爱，让我无法喘息。从他身上，我感受到一股阴沉、压抑、绝然的氛围，就像在那海丰县的礁石上，他曾与信天游疯狂的交合，那么壮烈；也好象他那穿透岁月的心，散发着一种祭奠的意味。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再次推开东方御的手：“御队，我不能陪你当英雄，我只是个小市民，受不住你这样对我。真的，我只能说谢谢。”
小尾巴跑出来，扯我：“陆叔，你别走呀。吖叔天天说你，还说你以后会跟咱们住，是不是呀？”
我弯下腰：“小尾巴，有空陆叔叔会带你去玩，好不好。”
“好呀。”
我走出宿舍楼，上了车。看到东方御牵着小尾巴站在那，东方御依旧挺直而立，似乎恢复了平日的神色，自信的朝我扬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