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些天,东方御没敢再去那小河边。队长问他暗访的情况,他说不上来。队长催他加紧点,春节前肯定会搞一次行动,如果有成效,他有可能评上先进。
那时人们最大的追求是在政治上,当党员、当先进积极分子,名誉高于一切的。在当时,东方御还很年轻,满腔的抱负和理想。所以,他被队长说服,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做“特工”了。
就这么,他在柳树林潜伏几次,看到几回男人间那种事后,就迅速作出反应,上前去揪住人家带回所里。接二连三,东方御都能在关健时刻抓现场,可以算是“人赃俱获”。不久,得知附近小巷的一个公厕也有无出没,他如法炮制,抓的人就更多了。
这样一来,因为东方御的优秀表现,他受到组织表扬,还被评上过一回先进。不过,每每看到抓住的那些人,最后灰头土脸,甚至闹得妻离子散,他就有那么点别扭,多少有些愧疚。
青春懵懂的东方御,在那些夜晚,满脑子都是男人的身体画面,这让他时常在寂寞的床上幻想着和男人的种种。对性还朦胧的他,不知不觉中对男人有了莫名的兴趣。直到有一天,当他再次去柳树林“潜伏”时,被几个人围住狠捧了一顿,而且,他还被人捅了一刀!
倒在树下的东方御,一身是血,那些人全跑了。幸亏有个小伙子出手相救,把东方御背到卫生院,抢救及时才没出大事。
东方御在病床上休养了一个月,他并不痛恨那些打他的人,他跟队长说,这事他不想干了,先进什么的就让别人当去吧。等到出院后,东方御问到了那小伙子住址,提着礼盒去登门道谢。小伙子在街道办的煤厂工作,有个残疾的母亲,母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苦。
一开始东方御是出于同情,休息日就去小伙子那照顾他母亲,有时买点肉送去。渐渐熟了后,小伙子告诉东方御,大家知道有个警察在冒充抓人,都非常气愤,早就想要打他了。小伙子说,其实大家也不是坏人,不是故意要犯流氓,都是身体有这方面的毛病,没办法的。
东方御心想身体有毛病,那就应该去医院看病。
但小伙子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的病,对无,他也说不大清楚。
不管怎样,东方御对小伙子救自己生出感激,渐而对这些无也没那么反感了。
后来,东方御在所里翻出讯问记录,记下了那些被他抓来的人的名字与地址,他清楚记得,是34个人。他分别给这34人寄去钱和票券,虽然不多,但东方御觉得这样自己会好受些。至少在良心上,他找到点平衡。
这么一来二往,东方御和那小伙子越走越近,聊得也挺投机。东方御对他逐渐有了好感,终于两人有了亲近。
那段日子,东方御一有时间就会去小伙子家。在那简陋的小屋,他们一同照顾小伙子母亲。
爱,在那个禁锢封闭的年代,就像茫茫戈壁干沙中冒出的一点嫩绿,如同峭壁荆棘中流淌出的一汪清泉,多么珍贵啊。他们对熟人朋友说是兄弟,好朋友,在一起时也十分小心。只有避开旁人后,他们便会抱作一团亲热,悄悄抚摸亲吻,享受着那份隐秘的幸福与爱情。
后来一天,小伙子母亲出门捡废品,因为捡的是街道厂的残次铁,跟人争吵,被厂长让人打倒在地,结果造成瘫痪。小伙子气愤的去找厂长,但他势单力薄,根本不是厂长对手。东方御到厂里去调解,却也没有结果。
小伙子为了给母亲治病,几乎是砸锅卖铁。过了不久,东方御得知那厂长被人打了,家里还损失了一些东西,他发现小伙子神色不对,一问,果然是他干的。小伙子说厂长这样的人就该揍,他家里的东西都是占公家便宜得来的,不拿白不拿。
东方御急坏了,劝小伙子把东西还回去,不然就是盗窃罪。可小伙子不听,说要不你就把我抓到派出所去吧。
正直方正的东方御,眼看小伙子犯了法,一边是正义,一边则是炽热的感情。
犹豫再三,东方御终是选择了感情。
可是随着小伙子母亲病情加重,小伙子变得有点神秘起来,东方御想找他总是不见人,有时半夜还会出门,也不知道干什么。东方御还发现,小伙子不知跟谁练了拳法,天天在家练习,说练好了就不会被人欺负。
等到小伙子母亲病逝,小伙子性情大变,对社会对所有人,都抱有满腔仇恨。在他母亲的坟前,他告诉东方御,他决定去南边广州了。东方御吃一惊,劝他留下,他们两人可以在一起的。东方御还说,只要他愿意,自己就绝不找对象,就守着他。
可小伙子心意已定,他要去闯天地,要做人上人!
东方御一直记得,小伙子走的那天阴雨绵绵,路边的乌柏湿漉漉的,地面泥垢不堪。初冬的寒风呼啸刮着,卷裹着泛黄的叶片。他看到小伙子衣着单薄,便脱下自己身上的一件毛背心,硬要小伙子穿上。
这便是东方御唯一的一份温暖了。在他心里,刚刚浓烈起来的情感,被这冷风寒雨扑打着,真是翻江倒海的凄怆。
当火车鸣笛,他们不顾旁边的旅客,紧紧拥抱。想到从此两人相隔千里,东方御心酸痛楚得红了眼睛,泪水在眼框打转。小伙子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一定回来找你!
…………
东方御说完了他的故事,喝了一大口水,像放下了什么重负,轻松的望向我,观察我的反应。
东方御是同志,这在他故事中表达很清楚了。可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呢?想说明什么呢?
没等我问,东方御说道:“你听了一点不奇怪,应该是理解我这样的经历吧。”
我当然理解一点,他对同志从打击抓捕到慢慢接受,到最后爱上并投入进去,起伏跌宕,又单纯而真挚。那个封闭的年代,视同志为洪水猛兽,可同志之间却像一条暗流,顽强执着的流淌着。
我说:“那你后来结婚了吗?”
“没有。曾经有压力谈过对象,但不成功,也就放弃了。”东方御坦然摊开手,很直接说,“我应该是受环境影响型,在特殊的环境中,经常看到男人与男人间的交合,男人裸露的器官身体,对当年还是处男的我来讲,性的诱惑真是巨大啊。这也算是一种性启蒙吧,多少造成了我心理的转变,直到后来就成了同志。”
我不由点了下头。
东方御马上问:“那你呢?”
“我什么?”
“我还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同志,如果你是,那最好;如果你不是,就当我在说笑话,别往心里去。”
干脆、诚恳、不藏事,这几样不能全让你东方御占了吧,你既然侦察到我家门口了,那就开门见山便是。
我伸出手说:“你好,东方御同志,我也是。”
东方御马上乐了,一把握住我的手:“好!好!你是就好,你就应该是嘛。”
我们跟地下党秘密接头似的,终于找到自己同志,握手相庆。我们碰杯,感觉跟之前不一样了,就像一对熟人忽然发现彼此都有同样一种爱好,自然就亲近不少。
东方御感叹:“咱这城市人口七百五十多万,下辖五区二县,城区面积就有二千公里。能遇上你真不容易。”
“我这样的人也挺多啊。交友软件上全是,起码有几万人哩。”
“不用软件。网络太虚了,我用眼睛看人,观察,面对面交流,这才是实打实的。”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另类。”
“网络找人我不干,酒吧茶楼那地方我也不去。我的老本行就是跟人打交道,必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有痕迹指纹基因码这些。”
轮到我感叹了,东方御真像个老古董,情愿单身也不上网交友,不混圈,信奉的是不打不相识那一套。像他这样的同志,现在还有几个?
“怎么不说话?你一定有什么要问的吧。”东方御笑道。
我很想知道他和那小伙子后来的故事,便问道:“那你们后来呢?你们还见过面吗?”
东方御侧靠在车头盖板上,手枕着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眼里渐渐闪出纠结痛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