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又让12年前的那一幕从方亦彬脑子中蹦了出来，彷佛就在眼前。方亦彬禁不住问：“12年前，为什么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周宇高抚摸小亦和小高的手僵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还能怎么办？”方亦彬追问：“你辍学去深圳打工了？”“是。”“为什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是说好的，一起想办法啊。”
周宇高迟疑一会儿，缓缓说道：“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害得你骨折住院手术，害你父母花光了的积蓄，过年都没路费回家……”方亦彬打断周宇高：“我还可以找亲戚想办法啊！”周宇高看着方亦彬：“俗话说，见钱莫言亲，你觉得你的亲戚就与众不同？”
方亦彬沉默了，还记得那年高一开学，父母寄钱寄晚了，问舅舅借钱垫付学费，好说歹说，最后外婆出面，垂泪相逼，才勉强借到。
小亦和小高从寒冷中缓过来，开始虚弱地叫唤。周宇高说：“应该是饿了，两天没吃没喝了。” 于是两人找出水壶烧水，拿奶瓶冲羊奶粉，喂两个小家伙。
接近午夜，外面响起了爆竹声；两人又忙着给亲友同事打电话，微信拜年，收发红包。春晚开始倒计时，迎接鼠年；两人这才有空坐下吃饭。
周宇高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看一看方亦彬，又看一看一旁纸箱子里依偎在一起的小亦和小高，幽幽地说：“十二年了，又尝到了这个味道。”方亦彬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说他做的饭……或者还有那种“不再是一个人的感觉”。
昨天和周宇高意外重逢，方亦彬觉得不过是一次萍聚，害怕勾起心伤往事，害怕再次受伤，因而坚决不敞开自己，坚持不探究对方；对周宇高客气地保持着距离，就像对普通同学或者同事。而今晚的一切，让方亦彬动摇了。周宇高这句“又尝到了这个味道”，一下子触动了方亦彬，让方亦彬想起十二年那个前表面倔强、心中却无比脆弱的男孩，想起和那个男孩同行同止、情同手足的日子。方亦彬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遏抑不住地想要知道那个男孩后来怎么样了。望着周宇高，幽幽地说：“宇高，这些年来，你都经历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一切。”
周宇高望着方亦彬，叹气道：“其实也没有太多好说的，跟之前一样，还是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
十二年前，在母亲的葬礼之后，周宇高跟着亲戚去广州深圳打工。因为身材出众，被人发掘去做演员和模特。然而没有王宝强那样的逆天运气，没混出来，反被骗欠了债；不得不日夜打工还债。
做模特期间，认识了一个女孩，是同在深圳漂泊的老乡。两人很快同居，两年后女儿出生。年轻人在深圳本已不容易，带着个刚出生的婴儿更是难上加难；孩子快半岁时，两人实在支撑不下去，回老家讨生活。
生活经不住柴米油盐的折腾，两人被生活折磨，也互相折磨；一年之后，不出意料地分手了。两人在一起时还没达到法定婚龄，没扯结婚证，分手连手续都不用办了。
孩子跟着母亲；周宇高按揭了个小房子安顿母女俩。好在那时候房子还算便宜，周宇高前年提前还完了房贷。去年开始考虑下半辈子，咬牙为自己按揭了现在这套“水岸人家”的小公寓。
方亦彬得知周宇高有个9岁的女儿，名为“周遥”，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不见你和她联系？”
“遥遥妈不让，还一直跟遥遥说我的坏话。说她当初瞎了眼，看上我这么个窝囊废屌丝。不停地给遥遥洗脑：‘我带你有多辛苦你知道吗？你爹不管你，连换尿布都不肯搭把手。’‘我真是受够了你那个爹，这辈子都被毁了，你长大嫁人，千万要把眼睛擦亮了！’……诸如此类。估计在遥遥心中，他爹是个十分不堪的男人。”
方亦彬安慰道：“不用太在意，孩子长大了，自然会分清是非好歹 —— 宇高，我想多嘴问一句……”周宇高望着方亦彬：“亦彬，我们能回到从前吗？跟十二年前一样，无话不谈，无话不说。”方亦彬点点头，问道：“怎么不把遥遥带在身边？”
“遥遥妈不放。自从怀上孩子，这么多年，她就没正经上过一天班。我说过，遥遥跟着我，不花她一分钱，不用她出一分力，她随时可以看孩子。她就是不肯。”
“当妈的，还是舍不得孩子。”
“哪里是舍不得孩子，是舍不得钱：她知道，没有孩子，自然别想从我身上捞到一分钱。”
“ 她就没想过再找？带着孩子很不容易。”
“她一直想找，这也是我唯一的指望了：找到了下家，应该会放手遥遥吧，毕竟是个不小的包袱。但是你听听她放出去的条件：身材要向我看齐；模样不能比我还差—— 在她眼里，我已经够丑的了；她自己有房，对方自然不能没房，面积必须更大，地段必须更好；二本以上，工作稳定，月入过万；可以接受离异，但不能带孩子 —— 这两年听说放松了条件，带女孩也可以考虑。你说说，满足这条件的男人，为什么要找一个没工作没学历年近三十的女人？”
方亦彬心有戚戚焉，叹气道：“也不算太离谱吧，无非是人不能比你差，钱要挣得比你多 —— 话说，你当初应该不会比现在更有钱，她怎么就跟你在一起了?”
周宇高道：“当初年纪轻，没想那么多；而且认识我的时候，我刚和影视模特经济公司签约，她大概以为我能混出来。”
方亦彬笑道：“你呢？为什么和她在一起了？也是因为年纪轻，没想那么多？”
周宇高盯着方亦彬：“还不都是因为你！”
方亦彬吃惊地看着周宇高：“因为我？”
“亦彬，你知不知道，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又不得不离开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会有多么害怕，会有多么绝望！ 当时她是唯一一个我还能说上话的故乡人，我把她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