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大学毕业后，如愿回到了家乡，虽然老师和同学都替我惋惜，我还是执意回到了自己亲人身边。县长没有忘记我，他准备把我留在政府办公室，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而且，我的个性也不适合侍弄别人，于是我以不愿放弃自己的专业为由，到了县建设局（当时好像叫建委），从事城市规划设计。
高爸爸对我不愿从政很支持，他说，他搞了大半辈子政治，已经烦透了，还是搞专业的好，既单纯又与世无争。可是我的一些亲戚认为，我放弃了一个升官的机会太可惜了，我的一个舅舅就生气地骂我，是不是脑壳进了水。
我父亲对此是无所谓，他为我放弃大城市生活回老家照顾他们就非常感动了，我当官也好，做平头百姓也好，他说只要自己高兴就行。
我母亲私下对我说，我的亲戚们之所以对我生气，是因为我不愿意当官，今后不能给他们照顾。
对此我笑了，我对妈妈说：“幸好我当不了官，有这些亲戚，我当官也当不了清官。”
我父亲说：“儿啦，不管怎么样，你今后发达了，还是不要忘记这些亲戚们的，虽然他们没有怎么帮你，我们总不能让别人指我们的脊梁骨啊。”
我说：“放心吧，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照顾他们的。”
到单位是班的第一天，是高爸爸陪我去的，可能因为县长专门为我给局里打了招呼，局领导对我非常热情，把我安排在我们规划科长的办公室，科长是个快五十的半老头子，六十年代初的老大学生，是局里的技术权威，局长吩咐老科长要好好带带我，科长嘴里“唔唔”应着，我发现他看我的眼光阴森森的，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高爸爸对我说：“要小心你们的科长，那个人有点阴。”
我笑道：“可能是感觉我的到来威胁到他的技术权威的地位了吧。”
高爸爸告诫我为人处事要低调，我说我本身就不张扬，不存在什么低不低调的。高爸爸又在我额头敲了一下：“老子给你说的话，你听了总有好处的。”
局长在单位给我分了间寝室，十二、三个平方米，里面放一张书桌，一张床就差不多就满了，单位有伙食团，我中午可以在单位吃饭、休息。单位离高爸爸工厂宿舍还要走半小时的路，当时县城还没有公共汽车，的士就更没有，上下班全靠步行，高爸爸就给我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可是当时最好的牌子了。
机关生活平淡而无聊，其实我们科应该有事情做的，我们科有十多个人，除了我和科长外，都挤在一间大办公室里，他们大都是三、四十岁的人，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她们好像都是官太太。
科里除我之外最年轻的，是个快三十的大龄青年，具一位同事说，他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少爷，是个花花公子，几乎和一打女人谈过恋爱。
我的到来给科里增添了生气，我一米八的个头，自认为还算英俊的外貌，又是大学生，给几个喜欢做红娘的老姐姐们找到了事情做。
我们的科长真的是个很阴沉的人，很难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丝丝笑容，科里的同事喜欢开玩笑，特别是喜欢开下半身的玩笑，每当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他还是板着脸，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笑神经出了问题。
我认为我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读书期间，我和班上每个同学都处得很好，我尽力想和科长处好关系，可他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你尽热脸碰到冷屁股，好生没趣。
我和他面对面地坐，每天我都提前到办公室，打扫好卫生，烧好开水，把他的办公桌整理得整整齐齐，开始，他对我的付出无动于衷，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后来，还是被我的真诚所感动，偶尔会对我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原来他还是会笑的。
因为我是新来的，人又年轻，自然成为大家开玩笑的对象，我是过来人，对这些早已见惯不惊了，但我不能显出自己的老到，还是要装出一副青涩的样子，但越是青涩，越激起了他们的兴趣，这时，老科长就会发话了：“你们能不能注意一点，不要一个个骚烘烘的，不要把人家小冰给带坏了。”
大家很惊奇，科长为我说话，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也很惊奇，别人都是叫我小郭，他从没有叫过我，即使吩咐我做什么，也是直接说事，今天他一叫我，就叫我小冰，很亲切很自然，倒叫我很意外。
我发现大家还是有点怕他，他一发话，就没有再说了，热闹的气氛被他这么一搞，又变得死气沉沉，我觉得好生无趣。
领导公子对我说：“小郭啊，我哥俩还挺投缘的，你就搬到大办公室来，和我坐吧，在那小屋里，成天对着一张僵尸脸，闷不闷得慌啊？”
我不想出来和他们一天嘻嘻哈哈，在里面，我可以安静地看书。
我看的书只有两种，一种是专业书，看这些书时，科长偶尔会用赞许的目光看看我，当我看小说时，他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做事有规律，上午看专业书，下午看小说。
我比较喜欢外国小说，尽管我经常记不住主人公的名字，当时国内的“伤痕小说”刚流行过，大部头作品还没有吸引人的，没有选择，国外一些长篇小说真的不错。
一天，科长发话了：“小冰，你怎么只看那些外国的东西啊，有意思吗？”
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还一下子蒙住了。我看看他的眼神，想了一下说：“没意思。”
我怕他问为什么没意思还看，但他却说：“是嘛，外国作品里描写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太遥远、太陌生，你还不如看一些我们自己反映现实的东西。”
我说，现在这些作品，一些还沉溺于文化大革命中，苦还没有述完，一些所谓反映当下生活的，却显得很苍白，假的很，还不如看些外国的精品的东西，虽然他们的生活离我很遥远，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它有一种神秘感，还有，人类的感情，是相通的。
科长没再说什么，他只是说，他年青时，也喜欢看小说，但主要是看鲁迅、巴金、矛盾、冰心等的革命文学作品，因为那些作品有振奋人心的力量。
我说我以前也看了些他们的作品，总觉得里面的主人公太理性化，人性的东西少了些。
科长听了我的话，用一种我说不出味道的眼光在我身上扫了一下，再没有说什么了。
这可能就是代沟，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