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照例我还是得到外婆这边来走动走动。
按照往年的情况,一般就是一起吃个午饭,然后借着中午午休的时间我就告辞回大伯那边。吃饭时,我在计划着,安排初三还是初四走,尽量早点回去。
一时间我感觉有点无奈,这是一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然而我现在的想法却是如何早点离开;一时间我感觉有点无奈,这里有着母亲和年长的年幼的亲戚,然而我现在的想法却是如何早点逃避;也许也不是一时的无奈,而是,长久的无奈。
午饭吃好了,按照往年的情况,大家闲聊一会,也就都散了,各自回各自家里休息。不过今年,感觉似乎有点不一样,外婆没有去午休依旧坐在高椅上,她眼神一直落在我身上,而一旁的老妈则一直低着头,其他的亲戚也都各自落座看着我。
外婆招呼我坐在她对面,然后笑吟吟道:“涛呵,你这娃子,谈女朋友没有呀?”
我心里低叹一声,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我也对外婆笑道:“学校里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
先前还笑吟吟的外婆瞬间变得严肃,不过好歹是大年初一,倒是没有发脾气,只是面色凝重道:“你看看隔壁的牛娃,还比你小几岁吧,现在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而你呢?过了今年,都三十了!”
我轻轻皱了皱眉头,但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应答,外婆嘴里说的牛娃比我小了整整五岁,他父亲大半辈子都在放牛,所以村里都叫他牛娃。要举这样早年成婚的例子,那村子里也太多了,二十几岁成家那都算晚的了,还有的十八九岁就当爹的。
而今年我都已经三十了,我苦笑,无言以对。
外婆开了头,就有其他亲戚加入进来,开始给我讲道理,摆事实,我笑应他们,点头称是。放眼往后看去,足足有着两列排开的人,甚至邻里接壤的,都凑过来看热闹了,手里捧着瓜子,嘴里嚼着糖果。
那个怀里包一个男孩,手里牵着女孩的,就是牛娃,此时他正站在外面朝着里面看着,笑着,那笑,有着几分嘲笑的意味,似乎在说:去了大城市又怎么样,还不是连媳妇都没捞着?
唯有老妈一人,坐在一旁,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一时,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言可畏,流传在人们口中的流言蜚语,有时候,比刀枪还可怕。
到最后,外婆联合众人,给接受过洗礼的我下了死命令:今年必须成家,如果自己找不到,那就家里人找。
随即,众人目光看向从始至终没讲过话的老妈,老妈默默抬起头来,我一瞬间就看到她红润的眼眶,我心如刀割,做儿子的让她蒙羞了。
还没等老妈开口,我就率先开口了。
我默然,我认了,在此时孤立无援的我,只能点头应道:“我回去就安排,那就今年的时间。”
闹剧落幕,众人却似乎还兴致盎然,许久才散去。
等到人都散了之后,我才跟着老妈进了房间。
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看着老妈,她的白发清晰映入我的眼帘。也许是为我愁的吧,这几年来,她比以往老得都快。别人都三三两两抱着孙子,这里只有老妈一人两手空空,但她却是很少会逼着我,以往每年回来,她都会跟我说慢慢来,不要着急。也许在城市里待过的她,知道要在城市里成家是多么不容易,所以都替我挡着,不过,此一次,却是连她都抵挡不住了。
老妈是个坚强的女人,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我三岁那年,父亲病逝。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小时候怎么就不能聪明一点,记事起的我就没有了父亲的印象,我这辈子里,脑海里就没有过父亲的模样。
只有后来,我从大伯那里,还有老妈这里,听说了多多少少的一些消息。
父亲生病那段时间,家里就已经花光了积蓄,并且还借了不少钱,家里的担子就压在了老妈身上,老妈早出晚归,一早出去卖了东西,把赚的钱就买了一小段排骨,回来给父亲炖汤补身子。
我清晰地记得,老妈给我说这个事的时候,眼里是含着多么憧憬的目光,她说,那一段时间的坚持,父亲的身子已经渐渐好起来了,也不需要一直躺在床上,偶尔可以下床走走了,已经好多了。然而,下一句说的时候,老妈眼里开始闪烁着泪光,然而病情复发了,再次的复发,几乎是雷霆一般打在老妈的心上,即使想再借钱,之前的钱都还没还清,最后不了而终。老妈潸然泪下。
继父这边遭受的是丧妻之痛,老妈和继父两人是同学,两人间男的不会带孩子,女的承担不起家庭的重担,稍一计划,就把两个家庭组合起来,打算到外面去。当时的唯一的心愿是,把两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重新组合起来,别让他人看死了。
起初去城市里,并还没有把我带出来,继父外出打工,老妈则是做点小生意。
老妈把我交给大伯,让他帮忙看着我。一年的时间,在后来,老妈跟我说过,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卖过,大到衣服被子,小到指甲剪,风吹日晒摆摊子,还给城管收过两次东西,东西就都没有了。但她从来不怕,她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唯一担心的是我,不知道我在老家过得怎么样,每次看到背着书包的学生上学放学,她就想着要是自己的孩子也能来外面上学那该多好。
一年后,老妈再回来时,就把先前借钱的债务还得差不多了,当她看到晒得黑黝黝的我,再次潸然泪下。
她不知道的是,大伯也需要工作,所以我常常就没人管,每天不管刮风下雨的,都是在林里间疯跑,地里间捉鱼摸蟹,树里间摘瓜摸果,甚至还打死过蛇。那时候的我,在人们眼中,就是名副其实的野孩子。
那一次,老妈回来后跟继父大吵一架,老妈坚持要带我出去,而继父却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孩子都还在老家读书,把我接出去了,那如何安抚其他的小孩?不过最后,继父还是执拗不过老妈,只好硬着头皮带着我来到了城市了,交着高额的学费,开始供我读书。
如果没有老妈当年的坚强,也许我根本没机会到城市里读书,没能及时接受教育,那我很可能完全变成一个野孩子,更别说后面能遇上老爸,遇上泰叔,遇上各个德高望重的老师们。
然而,老妈大半辈子的坚强,到头来,却是抵不过邻里乡亲的流言蜚语。
皱纹多了,头发也白了,话也少了。
我曾经想过,要是跟母亲坦白一切会是怎样,就是我们所说的“出柜”,但纵使她能理解我,却也终究无能为力。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只不过这种争斗体现在言语上,愈加令人觉得无能为力,毕竟嘴巴在人家身上,你能怎么样呢?
如果看过鲁迅先生的《论人言可畏》,就会知道,流言蜚语是多么可怕。
所以,为了不给老妈徒增牢骚与压力,甚至是打击,我暂时把“出柜”这个方法放在一边。
那么,接下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尚不知道,不过,只剩下一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