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九月,金黄的田野,夕阳渐隐,走在家乡的田野,内心里,特别无依,我失去了我生命中重要的朋友,和亲人一样的朋友。
院子前方大片的田野,满是金黄的麦浪,一些不知名的昆虫,旁晚,斜阳,很暖,那些飞虫,在九月的阳光里低飞盘旋。
是不是有雨要来,隔壁的三爷驼着背,从桔园来,喘着气。
我一动都不想动。
三爷说,江伢子,都这样了,让先生好走,快到时辰了。
我想象过这一天,从那次来这里,村里有老人去世,看到浩浩荡荡的子孙队伍,吹吹打打的提着桶,拿着盆,从门前经过的时候,玉老先生告诉我,他们是去村头的老井取水,给家里过世的老人净身,这是风俗。
玉老先生说,如果那天来了,你给我穿衣服吧,我笑笑,觉得那日子很遥远,或者因为我们过得很快乐,容不下半点悲伤。
麦子和阳光还是那片金黄色,那个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回来,站在村头树下等着你回村的人,终于不在了。
这一天,毕竟还是来了,没有防备的,推开门,撞了进来,心口说不出的,疼。
再也不会在这个小院,有人拿着扫把,扫着地上的柚子花,听你絮絮叨叨的讲诉外面的事情,开心的或者不开心的。然后,那个人温和的笑笑,仰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看着你说,人啊,生来不是享福的,是受苦的,这一点不算什么,在我的心里,你始终是我的骄傲。
你的心,看着那个祥和的脸,一片温暖,溢满心间。所有的烦闷,渐渐的消失,随同乡村渐渐升起的袅袅炊烟。
以前,我经常回到这个家,在城市里被飘离感攫住的时候。我就找各种理由逃离回来,这是我的根。
如今,根断了,我回不来了。
2
来做八仙的,是玉老先生原来的学生,也有六十多了,慈眉善目,正以虔诚的小楷,写着朴实的悼词。可是,这么漫长的一生,谁能概括?
来的人很多,大都是教育系统的,老了,老先生本来想最后一次自己做主,一切从简。结果还是被孩子们做了决定,吹吹打打热闹的办。
毕竟,活着的人,要在这个圈子里生活,还有那些迎来送往的,都是这个镇上愿意讨个好名声的人。
我看着这些吹吹打打的热闹,恍如隔世,他们,叨搅了小院的清净,那是玉老先生喜欢的宁静。
我想,我也不能太在意,入乡随俗。
玉祥过来和我商量的时候,我说,玉老师最看重您,您是长子,您看着办吧,我就是回来给老爷子穿衣服的,我答应过他。
玉祥嗫嚅嘴唇,他是一个温厚的男人,相貌几乎是玉老师的翻版,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却因为当初为了顶职,改小了好几岁,现在还不能退休。
玉祥说,这些年,真的谢谢你,让老爷子很开心的生活。他转身过去,我看到他灰白的头发,自从去年逝去老伴后,一年多,他竟然如此苍老。
我答应过,给玉老先生穿衣的,最后一次。
清晨,天没亮,雾蒙蒙,我去了父亲的坟地,十四前,我和玉老先生,送走我52岁的父亲。
从此,十四年,玉老先生和我商量着我工作和生活里的大大小小事情,还有,我一些内心的彷徨,包括老顾。
我没有敢告诉玉老先生老顾的病情,那会增加玉老先生对我的牵挂和无依,记得他说,在北京,有老顾照顾你,我比较放心,要不,你挺可怜的,我明白他说的可怜的意思。
那个时候,我的岳父母极力的反对我的婚事,我只告诉了玉老先生,看他焦急的样子,我很感动,这个情形,老顾也有过,在北京,当我的工作第一次遇到难处的时候。
如今的院子,堆满了花圈,还有白色剪纸的飘带。风,有些凉意。
3
我进了屋,完成着古老的仪式,太过厚重。
来送行的人,很多人我都见过,都是先生过去的同事或者老乡友,如今,这些脸像浮在空气中,有些不踏实。只有严重阳过来抱着我的肩,说,要挺住,说完紧握一下我的手,转身出去了。
重阳和玉祥是高中的同学,都曾经是玉老先生的学生,后来又一起做了同事。
玉祥本来想留下来,三爷说,你先出去吧,等会进来,老爷子的新衣,江伢子会穿妥帖,于是玉祥看看我,感激的说,辛苦你。
我和三爷面对着,三爷站在先生的脚边。
老先生很安详,躺在雕花大床上,白色的蚊帐,低垂在床沿,我掀起下摆,挂在铁丝钩上,他的雪白的头发,整齐的后梳着,一丝不乱,他仿佛只是睡着了,老先生最喜欢白色。我还是按照自己穿衣的尺寸,给老先生买了白色的纯棉内衣,白色的袜子,酱红色的八角帽,我知道,他喜欢。
我仿佛依然看着他临出门前整理他的衣衫,围好围巾,戴上酱红色梳头,然后抿着嘴问我,可以吧,呵呵的笑……
我仿佛看见在那灯下,他仔细认真的给我写信,然后再抄写一遍底稿。方方正正的叠好,放进信封,底稿夹在日记本里……
三爷的嘶叫声高亢而激越,老伙计,走好啊,净身,穿衣了,我听到窗外一片哭声,恍如隔世般的遥远。
三爷出去了,玉祥端着水进来。
老先生的身子,通体的白,奶白色,青色的血管清晰蜿蜒,都说去世的人是僵硬的,老先生手脚都绵软的很,他依然是苍老的树,立着。
给老先生擦身,我说,你别怕冷,我在呢,水是热的,毛巾是刚买的,软乎乎的。
我说,你放心,我会给你擦擦耳背,尽管你每次看我洗脸都要交代我擦擦耳背,以后,不要你交代,我自己会擦的。窗户也关上了,没有风进来,我给你擦擦背,擦了就没有那么痒了。你说,年纪大了,季节干燥,或者是吃药打针多了,皮肤总是痒,你说你的身上的零件真的都老了,回天泛力了,我听了悲伤的很。
这几年,你是老的很快了,可是,你知道的,你在我心里,还是那个样子。那一年,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样子。
其实,我在心里,一直把你当做伴,这是我在老井挑的水,你喝了一辈子的水,我记得你说过,还是老井的水清澈,干净,我给你洗洗,是温的,不凉,老井还在,老屋还在,我却再也看不到你了。
九月,是稻子金黄的季节,农历二十五,是你的生日,你,也走在这个永恒的九月,留给我无尽的思念。
4
玉祥碰碰我,我抬头,他静静的看着我,眼里溢满了泪水。
玉祥说,父亲走的时候,叮嘱他,有什么事情,让他可以找我商量。去年,玉祥老伴走了,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件事,对玉祥和玉老先生,都是不小的打击。
我没告诉他,我收到玉老先生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希望我以后回家的时候,能去看看玉祥。
玉老先生说,玉祥是个本份厚道人,一辈子为了四个儿子,勤勤恳恳,两夫妻几辈子的事情都做完了。本来以为退休后老两口可以轻松几年,却因为当年为了顶职改年龄的问题,一直不能退休。老伴短命,眼看玉祥要退休了,却走了,玉老师说,农村和城里不一样,没有女儿,也就没有走动的地方,这么多年,多亏有我,带着他走出县城。玉祥以后要遭罪了。
我明白,玉老师唯一的遗憾和牵挂,就是玉祥了,他担心玉祥和他一样的孤独。
如果可以,我愿意折寿十年,来换取你的开心和健康。
很多事情,是这样的扑面而来,这句话,是玉老先生第二次为我流泪而说的。
山村的夜晚,已经有了露水,我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动,我忽然想起那篇文章《天堂的颜色》,感觉我的世界都是灰色的。
新的坟茔里,安静的睡着我的老先生,那个和我在这个小村里,度过许多温暖时光的人。他的老伴梅花婆婆的坟墓就在他的旁边依偎着。
玉祥打着手电筒,蹒跚的过来了,后面跟着重阳,玉祥说,我到处找不到你,问重阳,重阳说,你一定在这里,我们回去吧,玉老师看你这样,会心疼的,还有我们,也会心疼的。
他过来拉着我的衣袖,说,我按你的意思,墓碑上就写玉琳之墓。我知道,这肯定是父亲的意思。他是个喜欢简单而不愿意繁琐的人,我们商量了一下,就随他了,不在墓碑上写那些孝子孝孙等等文字,墓志铭是:清白做人。
玉祥说,你也没有吃什么东西,我们回家吧,夜晚天凉,露水重,会着凉的。
一切的入葬,在火化后,按照家乡的风俗,老先生安静的躺在村头的祖坟山上,从此,吴城玉家渡的坟山上,添了一座新坟,我的老伙伴,在这里长眠。
月明星稀,他会孤独吗?
5
还是那个旧式的雕花大床,书桌上的煤油灯盏,玻璃罩子上沾满了厚厚的灰尘,昏黄的灯光透过塑料纸糊的小窗格,在很远的时候,看见这盏灯光,都让我感觉到回家的温暖。
玉祥坐在床上,连日的操劳让他看起来很疲惫,可是他不放心我,怕我过分伤心,我知道的,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我和玉老先生之间的情感有多重。
玉祥说,晚上和我睡一房间,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相互说说话,其实我知道,他不放心我,重阳就在隔壁的里间,我听到他不断的翻身。
有心事的人,都不容易睡着。
我的心里盛满了悲伤,那种空洞的感觉又让人精神特别的亢奋,我没有睡意,定定的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玉老先生遗留下的东西我已经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在这个九月,我失去了老顾,失去了玉老先生,我忽然觉得我的灵魂在黑夜里空荡荡的飞着,也不知道想要去何方。
一个精神上的孤儿,原来是这样的刻骨铭心的感受。
玉老先生喜欢昏黄色灯光的灯泡,不喜欢点白炽灯,他说,在这样的灯光下给我写信,会觉得很暖和,心里觉得有伴。
周国平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可以交流的朋友,会体会刻骨的孤独。
想到老顾,我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抽泣哽咽。老顾走的时候,惦记着我,说还好,他走后,还有玉老先生可以让你有个念想。
如今,玉老先生也走了,我们找不到掌心相握的人。那种痛彻心扉,也甜到极致的情感,会在时间的酿造师手里,酿成满坛的芬芳,我在这里活着,或者离开,或者死去。
他们,都是我内心深处,沉甸甸的温暖。
6
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得赶最早一班汽车回省城。重阳说,今晚就到县城他那里住。玉祥送我们到去村头的马路上等车。
我的故乡,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只是,熟悉的人,渐渐的少了,总有一天,或许在这里,再也找不到和你交流的人。
雨很大,我拒绝玉祥送我,有一段路,还是泥巴路,玉祥说,村村通水泥路的时候,因为这条路涉及到三个村庄的事情,大家谁都不愿意牵头,后来就留下了这一段,如一块难看的狗皮膏药贴着。
玉祥说,每次老先生看到这里这个样子,都会叹气。
在玉祥弯腰拿起我换下我脚上满是泥泞的雨鞋,我换上自己的皮鞋,我看到他花白的头,忽然间我有些恍惚,在这里,玉老先生一次一次的送过我。
接过玉祥手中的伞,我抱抱玉祥,说,老先生不在了,你自己保重,有合适的找个伴吧,一个人挺孤独的,孩子毕竟有自己的家,顾不上你太多。
你有空就回家来,玉祥看着我,然后再没有言语,身影很快的消失在雨雾中。
昨天晚上,我和玉祥躺在床上,玉祥拉着我的手,说,你和老爷子都十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你就把我当你的父亲吧。
我不语,我知道,我虽然没有父亲,但是,玉祥不缺儿子,他有四个儿子。
玉祥毕竟是玉祥,不是玉老先生。
一夜,我们都没有什么话,不像我和玉老先生,有着说不完的话。
临走时,我在枕头底下放了一些钱。我想,以后回来的机会会很少。看到玉祥,虽然亲切,但是也让我沉重,我不希望这样,用这样的方式惦记玉老先生,况且,玉祥不像玉老先生那样的需要我。
我对自己说,我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现在我也有了我的女儿,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些情感,可以慢慢的化解,有些人,放在心里或者更适合一些。
7
雨停了,天边有一片晚霞,很美。
重阳在水龙头边摘菜,忙着准备晚饭。
重阳开心的样子,让我的心情渐渐的有了好转,他比以前发福了,有一点点的肚腩了,还是那样温和的样子。其实整个白天,我都能感受到重阳的轻松,重阳说,女儿毕业了,在学校教书,挺好,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放下了,还有半年他也退休了,可以到处走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说,其实,你的生活已经很自由了,很多人挺羡慕你,他放下手中洗菜的盆,说,每个人的幸福,只有他自己过了才知道,我反而挺羡慕玉老师的。
看我不言语,他停顿了一下,说,日子我们总要朝前看,是不是,我点点头。
他要帮我打洗脚水,我不肯,他说,我来吧,条件不如家里好,我比你熟悉情况。
我不再坚持,打完水过来,让我先洗漱,他又忙着去倒水,他在灯光下的影子,灰色的呢子大衣,他的身躯有些肥胖,动作有些缓慢。
他打来水,我执意给他洗脚,他不再坚持,就由着我,他的脚掌绵厚,温软。
我说,那个时候,要不是你,我也考不上大学了。那段日子,你给了我很多的力量和温暖。
他忽然搂着我的头,伏在他的膝盖上,其实,是我要感谢你,你帮我照顾我的父母。我有过家庭,所以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尽管内心再挣扎,我也会自己好好过,我能理解你。你要是外面受了委屈,就到我这里来。玉老师走了,你不言语,可我知道你很难过,其实,你也明白,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玉老师也不希望你伤心,我和玉老师一样,希望你能回到以前开心的你,好好工作。
我抬起头,擦擦眼睛,一切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我们都要生活,坚强的生活,当初你离婚时,那么难熬都活过来了,不是吗?
我知道重阳的老婆那个时候天天到图书馆闹,到教育局闹,也到重阳原来的学校闹,可是一贯懦弱的重阳,出奇的固执。重阳没有外遇,拖了很长时间,重阳净身出户,换来简单安宁的生活。
从不喝酒的重阳,那天一个人,把自己喝醉,说,值了。
我说,以后,每当重阳节我来看你。
重阳眼里有了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我点头,说,我是认真的。如果不能来,你可以去我那里。
收拾停当,我们吃饭,重阳举起酒杯,说,我们敬在天之灵的玉老师。
吃过晚饭,我们一起,散步,走过回廊,走向九曲桥。
窗外的荷花塘,满堂的荷叶还是青色,荷花已经凋谢,一朵朵莲蓬在九曲桥上的路灯下亭亭玉立,我和重阳站在桥上,登高望远,对面就是宽阔的信江,新区更为繁华的灯光,映衬的这边更为幽静,重阳坐在桥墩上,拉开二胡,说,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简单安宁就好。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
我说,这是很多人都想要的,但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意。
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忽然明白,年纪再大,心里,也是有许多梦想的。
激情,和岁月无关,和年龄无关,只是和心境有关。
这个九月,我失去了我亲近的人,除了悲伤,更重要的,是让关怀着我的人能够安然的走好,迎着九月丰收的麦田,收获更多。
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我们站在孤独的风口,轻声叹吟我们的哀愁。人海茫茫,条条大路通四方,每一条路都充满了坎坷与波折,哪一条才是我们要走的路?哪个点才是我们要去的方向?我们摸不清头绪,理不清思绪,只任那绝望的泪水尽情的流淌。风,无情的吹痛我们的脸,泪水在冷风中化作冰霜潜入我们的心房,我们的心冰凉,冰凉……可是,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我们的人生难道真的好渺茫,看不到一个微弱的发光点?
其实不是的,我们那些身边的人,我们与他们是如此的亲近,亲近到忽略了他们的存在,他们对于我们其实是最暖的人。他们的一生岁月,飞花落木,朝霞夕阳,他们的春风化雨,倾情教导,在我们悲伤时,他们永远年轻着微笑,可他们从不刻意的展示他们的厚重忧伤。
都记着,那些年,那些人,一起陪我们走过的温暖时光。
只有在故乡,静观家乡乡风淳朴,有着耐人寻味的乡村气息,心才会安宁。
他说的不错,未来的路,还很长,才是最重要的。
半窗疏影,一梦千年,我在江北,你在江南,即使沦落天涯,也会有人静候,彼岸花开,这个冬天,会有人为你取暖。
信江河的水,一路东流,我们依然在路上,兜兜转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