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出来,走过同乐园,很多的老人在树荫下下棋,有唱小曲的,拉着二胡,有腔调的很,也有奶奶带着孙子,孩子在广场上撒欢,奶奶跟在后面走着,斜街的对面就是阳光老人院了,自从小镇新开的第一家私人养老院,起初生意极为惨淡,老板听说是福建人,几年下来,比公立养老院各方面都要好很多,口碑也渐渐好,服务员基本都是当地人,都要脸面,照顾人也仔细一些。玉老先生好几个熟人都进去了,图个清净和自由,当然,要冲破家庭的一些阻力,尤其是子女都没有工作,务农的,家庭负担重的,希望老先生的工资能补贴点家用的,要去养老院,其实是也有一些苦衷的,这些,玉老先生在老人院刚在小城建立时断断续续的在来信中提过。
玉老先生说,我们坐坐吧,我说好。
由于是私人养老院,在硬件方面比公立养老院要好,有专门配置的护士,可以给老人简单的看病,诊治,靠近图书馆,儿童乐园,一大片水面环绕,隔壁就是县委招待所的后院,树木参天,空旷的很,环境在这个小镇里,还真的是不错,闹中取静,又不会太孤寂,去的老人渐渐的多了起来。
老人院,总是会让人想起一些无依无靠的事情来,小城的人,对于自己养老,还是处于刚过萌芽的状态,古老的观念里,还是养儿防老,即使内心自己觉得老人院自由,也会考虑自己孩子的名誉,怕社会舆论给孩子造成压力,怕给孩子带来不孝的名声,考虑种种,即使有心去也就作罢了。
在纪念碑前的台阶上,我们坐下来,阳光还是很暖和,照在身上让然慵懒,很舒服,玉老先生看样子有些累,看到旁边长木椅上的一对年轻人离开,我赶紧走过去,占了位子。
从包里取出带着的外套,玉老先生看着我在椅子上铺好,躺下去,侧身,头枕在我的大腿上,我说你要是累了,躺会儿吧,他说不累,就是不想这么早回医院,他的雪白的头发,柔软极了,经过调理,他的脸色终于有一丝红润。家乡有句话是关于头发的,叫着男丝女布,意思是说男人的头发应该象丝线一样,细腻,女人的头发则如布匹,会有福气。玉老先生听了我的话,笑笑,说这一生,其实也就这几年平静很多,享福了,说着拉了我的手,搁在脸庞下枕着。
还是你们年轻好,赶上好时候,上次和老头们说,你要带我去北京,他们都要我请客呢,玉老先生眯着眼睛,我就请他们每人吃了一碗饺子,重阳节时,教育局发福利,老家伙们又凑到一块了,只是,见一次少一次了,年年都有人没有来,走了,说完叹口气。
呵呵,难道还想生根发芽啊,老爷爷,说说,有什么逗趣的事情,那梅岭老头呢,还有夏老师,取小老伴的事情怎么样了啊。我故意打趣,转移话题。
我知道,在这些退休的老人里,大家都知道,玉老先生从不爱传话,安静而又热心,所以,大家有事情,都爱和他唠叨几句。
那些不安生的老家伙,玉老先生转转头,看旁边没有人,小声说,呵呵,去年年初时,镇上开了家美容院,就是你们大队雨新书记的女婿开的,说是背地里有派出所的人撑腰,你知道,梅岭走了老伴,哭着闹着要找一个,孩子就是不同意,都打架了,还是没有办法。后来梅岭去了一次,呵呵,白花两百块,哈哈哈哈,起不来,那玩意不顶用。老爷子笑着,和孩子吃了糖一样开心,更有意思的是,他叮嘱我别告诉别人,一转身自己就拉着人鼓动别的老头,想再去,呵呵,大家都知道了,呵呵,这老头有意思。
我听了,一阵惘然,现代化已经渐渐的开始侵蚀我的小镇吗,难为了这些失了伴的老人们,梅岭去了幸福院,玉老先生指指对面的街,老人们不习惯叫养老院,都叫幸福院。说梅岭他那个儿媳妇太厉害了,梅岭斗不过她,卷着铺盖,拿着工资折子跑了,去了养老院,儿子也没辙。
我的眼里就想起那个喜欢穿着背带裤,白白净净,总是笑眯眯的叼着白玉烟斗,胖乎乎的梅岭老头,呵呵,他退了,钱多。梅岭是从教育局转到税务所退的,玩的圈子还是这些原来的老同事们。
我说,如果是你,你肯定不会。
呵呵,那太丢人了。
这就是玉老先生,把名声看的比什么都重。我说,我指的是卷着铺盖去幸福院的事情。玉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呵呵,我还以为你指那些事情呢?
我还不了解你啊,借你几个胆,也不敢。
不是不敢,是每个人的生活观不一样,让认真的看着我,很固执。我有时候,还真爱看他那着急的样子。
他们肯定觉得你不行了,你就没有被他们拉拢过啊,去腐败一下,呵呵,你家人比梅岭家人开明和通融。我继续逗他。
胖子都行,呵呵,我还不行,说完又觉得不妥,看我坏笑的样子,发现上当了,坐起来,笑骂着说拿老头开心啊,两个手指,捶我的脑袋。
旁边广场上有人用个大水笔在水泥地上写毛笔字。玉老先生指着,忽然就说,还记得那年你帮我买写毛笔字的红纸吗,下着雪的,除夕那天。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但是我故意装糊涂,说哪年的事情,不记得了。在医院里,他真的是挺孤单的,难得今天能开口说这么多话,医生说,让老人家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聊些开心的事情,会恢复的更快。
老头噘着嘴,有些不高兴,说,你怎么什么都忘了啊,你对我的好,我可都记着呢。
我说,事情多,容易忘了,你提醒我啊,所以你要经常用你的大脑回忆事情,然后写信给我,或者写在日记里,这样你就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了,不会觉得孤单了。
我亲亲他的脸,他也渐渐的适应了,记得以前,他总是不习惯,说多难为情。有一次,玉老先生组织老头们聚会,喝点小酒,在我同学开的酒楼,我张罗好后,离开了。后来我去接他,不准他多喝酒,高血压,于是他们一个个要和我喝,其实大家就是开心,难得出来放风,其实,这些老人家,是很愿意和年轻人接近的,毕竟,生活里,大家把他们都隔开了。我亲了所有的老头,虽然只是贴贴额头,玉老先生后来和我说,他们都夸我,没有架子,不嫌老人们邋遢,说我对玉老先生真好,自己的孙子也做不到,有个阿姨,还给我钩织了两双小鞋,托玉老先生带给我,说将来我有了孩子,给孩子穿,那憨憨的虎头鞋,可爱极了。
现在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拉着我的手,有时候会抱抱我,看着我的眼睛,像个孩子一样。
我带着老先生出院了,回到家,满院的柚子,挂满枝头,远远的,就有一些清香。
烧水,给老先生洗澡,洗衣服,打扫卫生,倒掉马桶,打开窗户通风,晒被子,整理衣橱,收拾厨房,忙了一个上午。
安静极了,就我们两个人,很舒服,老先生的孩子做了新房,搬到前面去住了,老先生不愿意搬,说房子很新,都是木板建的楼,冬暖夏凉,住习惯了,好的很。
乡亲们来看过之后,渐渐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们都在为去北京做准备。
老先生说,晚上一起去玉祥家吃饭,把去北京的事情和他说说。
很多年后,我回来了,搀扶着他,在这个小镇里漫步。一条条青石板的小巷,宁静的午后,只有买豆腐花的老大爷,拖着长长的,悠悠的,软软的吆喝声,在巷子里回荡,老先生在巷口,摆个桌子,铺好文墨,又在写他的对联,那些红红的纸,反射着余晖,等我放学,让我的心情,特别的安宁。
又是黄昏了,我们渐渐的往回走,小镇经过这么多年的洗礼,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一晃过去这么多年,留在心里的,依然如昨日般清新的记忆,夕阳西下,我们曾经一起,在斑驳的有着青苔的石板路上,慢悠悠的走,在时光的深处,我不止一次的想象,那时光浸润的爱情,平和,而优雅。
我说,要是你孤单,找个老伴吧,反正孩子们都支持。
他牵着我的手,一言不发,紧抿着嘴,他的淡蓝色的衬衣,灰色的格子毛背心,走在秋日的斜阳里,恬淡,安详。
每到黄昏,我的心中都会升起一种安然的宁静和丰盈。
他说,就这样吧,你能常回来看看我,身体好,和你一起出门走走,简单,自由,挺好。
你回来,会不会后悔,毕竟很多人都是想出去,离开这个地方,有一天,他问我。
我看着修整好依然保持原貌的老屋,玉老先生和母亲一样,都老了,那些看着我们长大的人,那些为我们付出过很多的人,都渐渐的老了,如今,我们能做的,也只是短暂的停留。
我说,或许,将来,我还是会出去,也未尝不可。
下课了,告别喧闹的校园,走在香樟细细的清香下面,我的疲倦里就有了一种慵懒的亲切。穿过汹涌的车声与人流,我的目光时常会回到童年,回到暮色里的乡间小路。我确信一点,一个人无论来到什么疆域,都抹不掉童年刻下的烙印。
我的童年里,生长着一块永恒的梦的家园,那里藏着我行走的所有秘密。
那些我素未谋面的苦痛、挣扎、坚守,从苦难里开出来的锦绣。都深植在我的灵魂深处,以文字的方式,断断续续地呈现。
就在舅老爷和玉老先生说话的时候,大吉老师来了,送了这两期的《半月谈》和《老年人之友》杂志过来,因为玉老先生住院,没有去镇上的邮局取,大吉老师代领了。大吉老师看着我穿着玉老先生的旧外套在打扫卫生,说,我去家里取工作服给你,我那个大女儿在批发商场帮人看店,发了好几件,挺好用,蓝色的,到膝盖那么长,在家里做事穿最好,别弄脏了你的新衣服。我在倒茶,不等我阻拦就走了,看着他消失在屋角的背影,挺直的背,有些孤单。我在想,玉老先生比他大四岁,大吉老师的身体就好很多,记得玉老先生说过大吉老师的胃口很好,能吃身体就好,玉老先生就是肠胃不太好。想起妈妈曾经和我说的话,大吉老师在我爸爸去世的头两年,在我妈妈收花生的时候,私下里去过我妈妈种花生的地里,愿不愿意改嫁。并说自己的身体很好,看你们家的崽对玉老师那么好,是个孝顺的人,很羡慕。尽管当时母亲和我转述的时候好像不是很开心,或者言语之间大吉老师有些失了分寸,如今看着大吉老师的背影,我忽然从心底原谅了他,虽然我当时听妈妈说的时候心里是有些生气的。
这一辈的人,在农村,没有儿子,还真是有时候会被人欺负,玉老师和我说过,大吉的三个女儿女婿对他很一般,所以大吉还是希望找个伴,但是拗不过女儿,尤其是住在一起的大女儿对大吉很冷淡,即使大吉的外甥其实一直是大吉供着上学的,而大吉老师或许因为经历过运动吃过苦受过罪,遇事就有些胆小懦弱,又不像玉老先生在有些事情能拿定主意,或者是年轻的时候对老伴不太好,对子女也不够关心,出于对妈妈的怀念,他的孩子们都大吉老师找老伴的事情坚决反对。大吉老师和玉老先生说过,其实,他还是存了一点钱的,儿女都是农村,家境也不好,他不找伴,积蓄终归是孩子的,孩子都盯着呢,想到这些,我叹口气,他也不容易,虽然不缺钱,但是他感觉不到被人关心,又没有儿子,遇上事情的时候总是忍气吞声,在农村,家里男丁多,别人是不敢轻易欺负的,我从心里原谅了他对我母亲可能的言语上的轻佻,觉得他也是希望有个依靠。因为这几年,我和玉老先生交往亲近,我也知道了大吉年轻时的一些风流事情,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从内心里我是不赞同的,因此虽然这个小村只有玉老先生和大吉老师是退休的老头,他们处事迥异,但却常来常往,而我与玉老先生交好,每次一起去赶集的时候,大吉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着对玉老先生羡慕的话,说他其实也无牵无挂,如果有机会,也很想去外面走走,看看。但我对大吉的往来一直保持着距离,我想我的态度大吉终究多少还是能感觉到的。如今看着大吉在楼梯口抬眼看着我,手里拿着长褂子,那一刻,我心很软。他也见老了,时光终究是无情的。
整理好了玉老爷子的书桌,丢掉不要的废纸,我把玉老爷子衣橱的衣服都翻了出来,趁日头好,挂在柚子树之间的绳子上翻晒,夏天的薄的就挂篱笆上,快要入秋了,当季的衣服挑几件合适的仔细叠好,单独放在一边,明天再晒晒就装箱带到北京去。我在阁楼上整理的时候,大吉老师叫我,我看到楼下的梯子边上,大吉老师正拿着那件长褂子仰头看我,窗户的一抹阳光斜射他的身上,这个角度,看他花白的眉毛特别的长,他说,你下来慢点,注意安全,然后帮我扶着梯子,最后一步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直到我站稳。
大吉帮我从后面系上衣服的带子,接过我脱下的外套,我说,你先去和老爷子们说说话,我一会就好了,一会我给你泡茶去。泡完茶,我去了厨房,我把玉老师厨房菜厨子里的旧报纸全部都拿出来,油壶底下垫的报纸已经有些在发霉了,报纸底下的塑料也渐渐风化了,打了两桶井水上来,倒进盆里,拧干抹布,我里里外外的擦干净,先打开柜子就让敞开着,通风透干,秋天天气干燥,所有的碗筷都洗好,擦干,倒扣在柜子里。
看着这简陋的一切,我心里没来由的难过,当人无力照顾周全自己的时候,爱你的人因为很多的原因其实不能在身边,是心疼。一转身,看见大吉就斜靠在厨房的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不时听到舅老爷开怀大笑,和玉老轻声呵呵笑着,我一时就和大吉这样相望,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起来,最近几次回来,大吉总是送些东西过来,一把青菜,豆角,或者一些花生,玉老师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大吉好像比以前来看他多了,常问我在外面的事情,很关心。我想,其实,他有着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他和玉老师有着很大的不同,从他们的字就可以看出来,玉老师的字温润如玉,大吉的苍劲。
玉祥提前从学校回来了,看我晒那么多被子,得知舅老爷晚上在这里住,让舅老爷住他家,说三个人挤睡不好,他们宽敞,有空的床,孩子都在外面工作,方便的很,我心里松了口气。
大吉老师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到我家睡,我家方便。玉老师说,那也好,晚上他可以和舅老爷说说话,你就去大吉老师家睡吧,他也是爱干净的人,免得玉祥媳妇铺床,麻烦。说完看着我呵呵笑,我瞪了他一眼,回头看到大吉老师期待的样子,我只有点头。
这个村庄的人对我都很熟悉,每次我来玉老先生家,几乎要经过整个村庄的门口,大吉的院子我和玉老先生进去坐过,但是卧室还从来没去过。吃过晚饭,天气依然很早,炊烟袅袅,老头们提议去后面的石头岭上走走,看看河水涨了没有。看玉老先生精神状态很好,难得今天和老舅如此开心,我就陪着三个老头,经过后门的小竹林,右拐,斜上坡,搀扶着玉老先生,走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斜阳的余晖照在河面,波光粼粼,对岸是金黄的稻田,一些勤劳晚归的乡亲还在田间地头劳作,我想,在乡村,退休老人的生活从物质的角度来说是要好多了,绝大部分的老人只要能动,几乎都在劳动。种菜,喂鸡,种果树,如驼背三爷。
望着这如画的乡村的日暮,我心里安静极了,同时又有一些不安,人真的是很奇怪,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玉老师的牵挂真的是超过了我对母亲的惦记,尽管在生活上我把母亲安排的很好,最开始,玉老师村里人对于我和玉老师的交往是有些不解的,据说看法有两种,一种是我家境不好,可能读书需要玉老师的支持,第二种是我看中了玉老师的孙女,后来我大学毕业,有了女朋友,我家的环境很快的有了改观,我一如既往的和玉老师交往,带他去各地走走,这些看法都不攻自破了,村里人就渐渐的认可了我和玉老师的往来,对我也很亲切,包括玉老师的家人。在乡村,师尊长幼,亲朋好友的关系特别密集,往上数,好好村与村,家家户户,仔细梳理总能攀上点亲戚的关系,没有什么大的秘密。所以我对于这个村子,尤其我的家世,父母都是本分的人,加上我一波三折的求学经历,后来的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在我和玉老师来往几次就被接纳了。或者,这是乡亲对于知识的一种认可和尊重。想想,如果我还是在工地上揽着活干的泥瓦匠,而不是去读了大学,我也会在地头田间劳作,不会有今天的再他们看来的轻松的日子。
玉老师在对舅老爷和大吉老师说着我第一次带他到河里游泳是事情,我们一排坐在台阶上,大吉老师紧挨着我坐下,不时的听到他们的笑声,对于我,真的是个安慰。
因为工作,因为很多原因,我几乎常年在外,和家人,聚少离多。或者,即将面对婚姻的人,都要过这一关,迷茫的很。坦白说,这几年,工作的压力,事业上的企图心,出差的奔波,有时候真的觉得心里很累,我的心其实还在故乡停留着,但是其实,故乡已经留不下我,我也不可能回来,那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
我真正的接纳大吉老师,是在我带他和玉老先生去杭州小住之后,或者我更直观的了解了他,换一个说法,用玉老先生的话说,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可以看开的。
很多时候,我有时内心会想这些事情,细数往昔,在我的生命中来来回回的,河水老师,重阳馆长,大吉,老校长细禾,这是一种情节,或者是我由于少时缺少与父亲的亲近和对话,让我对这些父辈有着难舍的质朴的情感,在路上,他们同样给予我山一样的情怀……他们都代表着我理想中的氛围,我常把自己陷入其中,在我苦闷的时候,在我失意得意的时候,或者在我觥筹交错内心独处的时候,我给我自己营造一些温暖,一些念想,那些用真实情感对我呵护过的父辈,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内心的世界,是有些忧郁的,他们不能治疗我的忧郁,直到我遇见老顾,老顾的话让我惊醒,老顾说,没有性爱的人,不叫爱人。
很多年后,有一次,在北京,老顾抱着我,很认真的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以后一定要找个能懂你的老人,否则你会很孤单,那天,北大未名湖的阳光很好,没有风。
爱人说,如果不是很了解你的成长经历,你这样,我会觉得你不正常?爱人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一起走过这么多年,爱人说,喜欢文学的人,其实都有些外人难以理解的想法,就如学艺术一样,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有些神经质的,我只能理解,和尽可能的接受你。到今天,我爱人都会和我说,你和你喜欢的老人在一起的时候,你真的就是个孩子,勤快,懂事,嘴甜,完全没有企图心,照顾人很仔细,哪个老人家不喜欢啊。我要是老了,有这样的年轻人对我,我也喜欢。
今年我四十岁了,我的孩子二岁半,是个女儿,很可爱。
老顾走了,生命的过程不可能重走一遍,善良的人,就让我们在往事重现里相聚相依吧。
我依然在路上,在等待一个人和我相遇……可遇不可求!
河面不宽,五十多米的样子,这边连着一个一个的石塘,有着涵洞,水清澈许多,石塘的与河的连接处,有着一些荷叶,都是野生的,夏天的时候,很是葱茏,吸引许多喜欢钓鱼的人。
玉老师和大吉,舅老爷坐在石阶上,聊些家常,舅老爷最年轻,但是舅奶奶身体一直好,好在舅老爷生性达观。
我抱着膝盖,远远的看到田野的那一段,我家的房子白墙灰瓦,在绿油油的的甘蔗林的上方,露出一角,我想起许多事情。
只要我回家,我和玉老先生两边住着,我知道,在我们这边的风俗里,没有血缘,来往如此亲近,是绝无仅有的,五六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我们渐渐的成了家人,只要我回家,他就到村口的马路边上来接我,开心的像个孩子。
我的父亲终于得到了解脱,去了也许只有健康,没有病痛的天国,玉老先生说,有一天我也会走,是自然规律,你不必太难过,老了有你做伴,我很知足了。我的舅舅和外公在我的父亲去世后很少再来我家。所以从感情上讲,我对玉老先生更深,更亲近。
玉老先生只要天气好,逢上集市日,都会到我家里坐坐,和左领右舍说说话,我心里明白,他是在替出外工作的我,看看我的母亲。
我知道在玉老先生自己的村上,从他的老伴梅花婆婆走后,他从来不会单独去守寡的女人家的,开始我以为他是怕别人议论是非,影响自己,后来我通过我的母亲才明白,他是不希望自己影响别人。记得有一次,也是坐在这个台阶,我和玉老先生聊起来大吉老师找我妈妈做后老伴的事情,可能大吉看我和玉老先生好,先是试探着玉老先生有没有这样的想法,看玉老先生摇头,才期期艾艾的希望玉老先生探探我的态度,玉老先生知道我不喜欢大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和三个儿女间的家务事,但是不好和大吉明说,只能含糊答应帮他问问我的意思,大吉每次见我,我都故意装着什么都不明白,淡淡的往来。因为玉老先生说过,婆婆走后,他反而更理解大吉了,人老了,难,希望我即使不愿意,也别让大吉难堪。可能他后来自己找我母亲问过无果,这件事后来大吉也不再提了。我当然不会,毕竟,大吉是我离开后,唯一和玉老先生能聊到一起的人。有他和玉老师坐坐,他们相对都会少些寂寞。从此以后,我每次给玉老师带吃的,也会拖玉老师转交一份给大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都有自己不容易的地方,善待他人其实也是善待自己,把别人逼入绝境的人,同时也会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况且,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过不去和放不下的呢?
我握着玉老先生的手,我对玉老先生说,你们这个年代的老人很保守,失去伴的男的虽然孤单,但是相对要好一点,因为男的多少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经济来源也主要靠男的,男的和儿媳儿子相处相对马虎一些,不会有太多的矛盾,老太太一般都处于弱势,虽然有些老太太和媳妇也强一点,那是因为有老头在,底气足一点,一旦老头不在了,老太太是很孤单的,日子更不好过,你有退休工资,你的儿子们媳妇们相对来说,对你还可以,也知道你的为人,所以对你很放心,因为至少你不用他们赡养,你也不多他们的事情,他们对你就客气一些,有些老人家想不明白,该管的和不该管的分不清,会或多或少干涉孩子们的事情,而那些没有退休的工资的老人,在农村呆了一辈子,老了只能靠子女生活,为什么农村老人再婚比城市更难,很多原因还是考虑到子女不会同意。我知道你也不打算再婚,以我对你为人的了解,你是万万不会去影响别人。他过来靠着我,亲亲我的额头。
玉老先生眼泪汪汪的,看着我说,你是如此的明理,当你第一次把烟从我嘴里抢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真心疼我,如果年轻二十年,我会和你母亲在一起,替你照顾他,你可以一心扑在工作上,免得你在外分心,可是我年纪太大了,不能这样影响别人,大家都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免得后辈嫌弃。或者,这就是玉老先生和大吉不一样的地方。
就这样想着,忽然而来的电话铃声打断我的思绪,看太阳完全落山了。
放下电话,我说,公司的行程有变化,我要先去杭州一个星期,我看着大吉老师,你要是方便,你和玉老师一起跟我去杭州吧。 晚霞满天,近处的田野,已经没有劳作的人,周围是一片青黛色,江面上似乎开始有了水汽,蒙蒙的,大吉拉拉我的手,说我们回去吧,一会天要凉了,他的手,有些抖,有些棱角,不像玉老先生,很圆润。
我扶着他们站起身,我给他们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走在回去的路上,竹林旁树桩上,系着绳子的老水牛看我们过来,爬起身,让道,回头看着我们,咀嚼着,嘴角有着泡沫,神态很安详。
我想,这个季节去,西湖的荷塘会很美。
也许选择写字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块暗伤,或者痼疾。以文字为药,细烹慢熬,用一生的时光来医治那隐秘的疼痛。在不断的内省和抚慰里,若最终生发出的是对人世深深的悲悯,算不算一种功德圆满?
我是以文字来寻找丢失的自我,抑或,是以文字这种最安全最温暖的方式在找一条灵魂还乡的道路。无论我走过哪一程山水,遇到怎样的风霜,文字,能带领我一次次回到梦的家园,像胎儿徜徉在母亲柔软的的子宫里面。
而还乡,是为了远行,我们只想找回自己。
我确信一点,一个人无论来到什么疆域,都抹不掉故乡刻下的烙印。
我的故乡,生长着一块永恒的梦的家园,那里藏着我行走的所有秘密。
也许选择写字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块暗伤,或者痼疾。以文字为药,细烹慢熬,用一生的时光来医治那隐秘的疼痛。在不断的内省和抚慰里,若最终生发出的是对人世深深的悲悯,算不算一种功德圆满?
我是以文字来寻找丢失的自我,抑或,是以文字这种最安全最温暖的方式在找一条灵魂还乡的道路。无论我走过哪一程山水,遇到怎样的风霜,文字,能带领我一次次回到梦的家园,像胎儿徜徉在母亲柔软的的子宫里面。
我如待嫁的新娘,我以文字记录,在我的箱子里,是我为自己珍藏的满箱满箱的嫁妆,即使只是我一个人看。
那些我素未谋面的苦痛、挣扎、坚守,从苦难里开出来的锦绣。都深植在我的灵魂深处,以文字的方式,断断续续地呈现。有离乡,就会有还乡,而还乡,是为了远行,我们只想找回自己。
1 北京之行
由于回来的匆忙,我没有带礼物给玉老先生的几个玄孙,出院的时候,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在超市里简单的买了一些糖果饼干,薯片之类的零食。结账的时候,我记得玉祥和小玉是抽烟的,于是买了两条烟,放在旅行包里,看我忙上忙下,玉老先生说每次你回来都要考虑这么多细致的事情,真是难为你了。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真实而琐碎的,风俗人情不能忽略。宽且说实在的,也花不了几个钱。我笑笑,玉老先生说,我不仅仅是指钱,更是指你对我的心意。我轻轻拍拍他的手,笑笑说,不说了,你知道就好。
北京的火车不在我们的小县城停靠,我们要到省城转车,南昌到北京的是在晚上,卧铺票不太好买,只能在老家停留两天,天气挺好,于是帮老先生收拾家里。
玉祥的老婆把所有洗干净的衣服拿过来了,让我们过去吃饭,说过几天就要去北京了,不要自己做饭了,免得麻烦,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因为我来了,这两天老爷子就不愿去玉祥家吃饭,让我做稀饭和面条吃,说在医院里这一个月吃的口里寡淡的很,玉祥的老婆也就作罢,放下衣服,客气几句,回自己家去了。并且说好,去北京的头天晚上,和小玉一起,去玉祥家吃饭,我们答应了。
去北京前的下午,舅老爷来了, 或许是住院时间长了,房间里,阁楼上到处都是灰尘,这几天我一直在忙着搞卫生,在院子里,我搬了藤椅,让舅老爷和老先生坐下晒太阳,他们说着话,走廊上的煤球炉子已经风化的不行了,我倒干净了炉灰,把锈迹斑斑铁炉子移到角落里放好,抱怨说你都有液化气灶了,怎么还烧煤球啊,老爷子看着我,呵呵笑,不说话,可能是玉祥给舅舅打了电话,说老爷子出院了,要去北京一段时间,七十刚过的舅老爷骑着自行车,红光满面,身体硬朗的很,从他的茶山上赶来,带着今年的清明前的新茶和自己养的鸭子。舅老爷看着我爽朗的笑,说姐夫舍不得丢,你还不知道老头节俭惯了。
晚上,我和玉老先生整理好行李,去玉祥家吃晚饭。
2
就在舅老爷和玉老先生说话的时候,大吉老师来了,送了这两期的《半月谈》和《老年人之友》杂志过来,因为玉老先生住院,没有去镇上的邮局取,大吉老师代领了。大吉老师看着我穿着玉老先生的旧外套在打扫卫生,说,我去家里取工作服给你,我那个大女儿在批发商场帮人看店,发了好几件,挺好用,蓝色的,到膝盖那么长,在家里做事穿最好,别弄脏了你的新衣服。我在倒茶,不等我阻拦就走了,看着他消失在屋角的背影,挺直的背,有些孤单。我在想,玉老先生比他大四岁,大吉老师的身体就好很多,记得玉老先生说过大吉老师的胃口很好,能吃身体就好,玉老先生就是肠胃不太好。想起妈妈曾经和我说的话,大吉老师在我爸爸去世的头两年,私下里咨询过我妈妈的意思,愿不愿意改嫁。并说自己的身体很好,看你们家的崽对玉老师那么好,是个孝顺的人,很羡慕。尽管当时母亲和我转述的时候好像不是很开心,或者言语之间大吉老师有些失了分寸,如今看着大吉老师的背影,我忽然从心底原谅了他,虽然我当时心里有些生气。
这一辈的人,在农村,没有儿子,还真是有时候会被人欺负,玉老师和我说过,大吉的三个女儿女婿对他很一般,所以大吉还是希望找个伴,但是拗不过女儿,尤其是住在一起的大女儿很厉害,而大吉老师又不像玉老先生在有些事情能拿定注意,也许是年轻的时候对老伴不太好,对子女也不够关心,出于对妈妈的怀念,他的孩子们都大吉老师找老伴的事情坚决反对。大吉老师和玉老先生说过,其实,他还是存了一点钱的,儿女都是农村,家境也不好,他不找伴,积蓄终归是孩子的,孩子都盯着呢,想到这里,我叹口气,他也不容易,虽然不缺钱,但是他感觉不到关心,又没有儿子,遇上事情的时候总是忍气吞声,在农村,家里男丁多,别人是不敢轻易欺负的,我从心里原谅了他对我母亲可能的言语上的轻佻,因为这几年,我和玉老先生交往亲近,我也知道了大吉年轻时的一些风流事情,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从内心里我是不赞同的,因此虽然这个小村只有玉老先生和大吉老师是退休的老头,而我与玉老先生交好,大吉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着对玉老先生羡慕的话,说他其实也无牵无挂,如果有机会,也很想去外面走走,看看。但我对大吉的往来一直保持着距离,我想我的态度大吉终究多少还是能感觉到的。如今看着大吉在楼梯口抬眼看着我,手里拿着长褂子,那一刻,我心很软。时光终究是很无情的。
整理好了玉老爷子的书桌,丢掉不要的废纸,我把与老爷子衣橱的衣服都翻了出来,趁日头好,挂在柚子树之间的绳子上翻晒,夏天的薄的就挂篱笆上,快要入秋了,当季的衣服挑几件合适的仔细叠好,单独放在一边,明天再晒晒就装箱带到北京去。我在阁楼上整理的时候,大吉老师叫我,我看到楼下的梯子边上,大吉老师正拿着那件长褂子仰头看我,窗户的一抹阳光斜射他的身上,这个角度,看他花白的眉毛特别的长,他说,你下来慢点,然后帮我扶着梯子。
大吉帮我从后面系上衣服的带子,我去了厨房,我把玉老师厨房菜厨子里的旧报纸全部都拿出来,油壶底下垫的报纸已经有些在发霉了,报纸底下的塑料也渐渐风化了,打了两桶井水上来,拧干抹布,我里里外外的擦干净,先打开柜子就让敞开着,通风透干,秋天天气干燥,所有的碗筷都洗好,擦干,倒扣在柜子里,我心里没来由的难过,当人无力照顾周全自己的时候,爱你的人因为很多的原因其实不能在身边,是心疼。一转身,看见大吉就斜靠在厨房的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我有腿,却从来不走;我有脸,却常常被掩盖,层层叠叠的书与卷就是我另外一副容颜。我知笔墨有多重,却不知其滋味有多长;我有千言万语在身旁,却不知它来去在何方。
离乡,多少人一辈子,兜兜转转,最挂念的,还是那个简陋的熟悉的地方,那个心底无法忘却的温暖,无法忘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