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舅老爷和玉老先生说话的时候,大吉老师来了,送了这两期的《半月谈》和《老年人之友》杂志过来,因为玉老先生住院,没有去镇上的邮局取,大吉老师代领了。大吉老师看着我穿着玉老先生的旧外套在打扫卫生,说,我去家里取工作服给你,我那个大女儿在批发商场帮人看店,发了好几件,挺好用,蓝色的,到膝盖那么长,在家里做事穿最好,别弄脏了你的新衣服。我在倒茶,不等我阻拦就走了,看着他消失在屋角的背影,挺直的背,有些孤单。我在想,玉老先生比他大四岁,大吉老师的身体就好很多,记得玉老先生说过大吉老师的胃口很好,能吃身体就好,玉老先生就是肠胃不太好。想起妈妈曾经和我说的话,大吉老师在我爸爸去世的头两年,在我妈妈收花生的时候,私下里去过我妈妈种花生的地里,愿不愿意改嫁。并说自己的身体很好,看你们家的崽对玉老师那么好,是个孝顺的人,很羡慕。尽管当时母亲和我转述的时候好像不是很开心,或者言语之间大吉老师有些失了分寸,如今看着大吉老师的背影,我忽然从心底原谅了他,虽然我当时听妈妈说的时候心里是有些生气的。
这一辈的人,在农村,没有儿子,还真是有时候会被人欺负,玉老师和我说过,大吉的三个女儿女婿对他很一般,所以大吉还是希望找个伴,但是拗不过女儿,尤其是住在一起的大女儿对大吉很冷淡,即使大吉的外甥其实一直是大吉供着上学的,而大吉老师或许因为经历过运动吃过苦受过罪,遇事就有些胆小懦弱,又不像玉老先生在有些事情能拿定主意,或者是年轻的时候对老伴不太好,对子女也不够关心,出于对妈妈的怀念,他的孩子们都大吉老师找老伴的事情坚决反对。大吉老师和玉老先生说过,其实,他还是存了一点钱的,儿女都是农村,家境也不好,他不找伴,积蓄终归是孩子的,孩子都盯着呢,想到这些,我叹口气,他也不容易,虽然不缺钱,但是他感觉不到被人关心,又没有儿子,遇上事情的时候总是忍气吞声,在农村,家里男丁多,别人是不敢轻易欺负的,我从心里原谅了他对我母亲可能的言语上的轻佻,觉得他也是希望有个依靠。因为这几年,我和玉老先生交往亲近,我也知道了大吉年轻时的一些风流事情,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从内心里我是不赞同的,因此虽然这个小村只有玉老先生和大吉老师是退休的老头,他们处事迥异,但却常来常往,而我与玉老先生交好,每次一起去赶集的时候,大吉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着对玉老先生羡慕的话,说他其实也无牵无挂,如果有机会,也很想去外面走走,看看。但我对大吉的往来一直保持着距离,我想我的态度大吉终究多少还是能感觉到的。如今看着大吉在楼梯口抬眼看着我,手里拿着长褂子,那一刻,我心很软。他也见老了,时光终究是无情的。
整理好了玉老爷子的书桌,丢掉不要的废纸,我把玉老爷子衣橱的衣服都翻了出来,趁日头好,挂在柚子树之间的绳子上翻晒,夏天的薄的就挂篱笆上,快要入秋了,当季的衣服挑几件合适的仔细叠好,单独放在一边,明天再晒晒就装箱带到北京去。我在阁楼上整理的时候,大吉老师叫我,我看到楼下的梯子边上,大吉老师正拿着那件长褂子仰头看我,窗户的一抹阳光斜射他的身上,这个角度,看他花白的眉毛特别的长,他说,你下来慢点,注意安全,然后帮我扶着梯子,最后一步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直到我站稳。
大吉帮我从后面系上衣服的带子,接过我脱下的外套,我说,你先去和老爷子们说说话,我一会就好了,一会我给你泡茶去。泡完茶,我去了厨房,我把玉老师厨房菜厨子里的旧报纸全部都拿出来,油壶底下垫的报纸已经有些在发霉了,报纸底下的塑料也渐渐风化了,打了两桶井水上来,倒进盆里,拧干抹布,我里里外外的擦干净,先打开柜子就让敞开着,通风透干,秋天天气干燥,所有的碗筷都洗好,擦干,倒扣在柜子里。
看着这简陋的一切,我心里没来由的难过,当人无力照顾周全自己的时候,爱你的人因为很多的原因其实不能在身边,是心疼。一转身,看见大吉就斜靠在厨房的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不时听到舅老爷开怀大笑,和玉老轻声呵呵笑着,我一时就和大吉这样相望,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起来,最近几次回来,大吉总是送些东西过来,一把青菜,豆角,或者一些花生,玉老师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大吉好像比以前来看他多了,常问我在外面的事情,很关心。我想,其实,他有着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他和玉老师有着很大的不同,从他们的字就可以看出来,玉老师的字温润如玉,大吉的苍劲。
玉祥提前从学校回来了,看我晒那么多被子,得知舅老爷晚上在这里住,让舅老爷住他家,说三个人挤睡不好,他们宽敞,有空的床,孩子都在外面工作,方便的很,我心里松了口气。
大吉老师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到我家睡,我家方便。玉老师说,那也好,晚上他可以和舅老爷说说话,你就去大吉老师家睡吧,他也是爱干净的人,免得玉祥媳妇铺床,麻烦。说完看着我呵呵笑,我瞪了他一眼,回头看到大吉老师期待的样子,我只有点头。
这个村庄的人对我都很熟悉,每次我来玉老先生家,几乎要经过整个村庄的门口,大吉的院子我和玉老先生进去坐过,但是卧室还从来没去过。吃过晚饭,天气依然很早,炊烟袅袅,老头们提议去后面的石头岭上走走,看看河水涨了没有。看玉老先生精神状态很好,难得今天和老舅如此开心,我就陪着三个老头,经过后门的小竹林,右拐,斜上坡,搀扶着玉老先生,走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斜阳的余晖照在河面,波光粼粼,对岸是金黄的稻田,一些勤劳晚归的乡亲还在田间地头劳作,我想,在乡村,退休老人的生活从物质的角度来说是要好多了,绝大部分的老人只要能动,几乎都在劳动。种菜,喂鸡,种果树,如驼背三爷。
望着这如画的乡村的日暮,我心里安静极了,同时又有一些不安,人真的是很奇怪,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玉老师的牵挂真的是超过了我对母亲的惦记,尽管在生活上我把母亲安排的很好,最开始,玉老师村里人对于我和玉老师的交往是有些不解的,据说看法有两种,一种是我家境不好,可能读书需要玉老师的支持,第二种是我看中了玉老师的孙女,后来我大学毕业,有了女朋友,我家的环境很快的有了改观,我一如既往的和玉老师交往,带他去各地走走,这些看法都不攻自破了,村里人就渐渐的认可了我和玉老师的往来,对我也很亲切,包括玉老师的家人。在乡村,师尊长幼,亲朋好友的关系特别密集,往上数,好好村与村,家家户户,仔细梳理总能攀上点亲戚的关系,没有什么大的秘密。所以我对于这个村子,尤其我的家世,父母都是本分的人,加上我一波三折的求学经历,后来的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在我和玉老师来往几次就被接纳了。或者,这是乡亲对于知识的一种认可和尊重。想想,如果我还是在工地上揽着活干的泥瓦匠,而不是去读了大学,我也会在地头田间劳作,不会有今天的再他们看来的轻松的日子。
玉老师在对舅老爷和大吉老师说着我第一次带他到河里游泳是事情,我们一排坐在台阶上,大吉老师紧挨着我坐下,不时的听到他们的笑声,对于我,真的是个安慰。
因为工作,因为很多原因,我几乎常年在外,和家人,聚少离多。或者,即将面对婚姻的人,都要过这一关,迷茫的很。坦白说,这几年,工作的压力,事业上的企图心,出差的奔波,有时候真的觉得心里很累,我的心其实还在故乡停留着,但是其实,故乡已经留不下我,我也不可能回来,那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
我真正的接纳大吉老师,是在我带他和玉老先生去杭州小住之后,或者我更直观的了解了他,换一个说法,用玉老先生的话说,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可以看开的。
很多时候,我有时内心会想这些事情,细数往昔,在我的生命中来来回回的,河水老师,重阳馆长,大吉,老校长细禾,这是一种情节,或者是我由于少时缺少与父亲的亲近和对话,让我对这些父辈有着难舍的质朴的情感,在路上,他们同样给予我山一样的情怀……他们都代表着我理想中的氛围,我常把自己陷入其中,在我苦闷的时候,在我失意得意的时候,或者在我觥筹交错内心独处的时候,我给我自己营造一些温暖,一些念想,那些用真实情感对我呵护过的父辈,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内心的世界,是有些忧郁的,他们不能治疗我的忧郁,直到我遇见老顾,老顾的话让我惊醒,老顾说,没有性爱的人,不叫爱人。
很多年后,有一次,在北京,老顾抱着我,很认真的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以后一定要找个能懂你的老人,否则你会很孤单,那天,北大未名湖的阳光很好,没有风。
爱人说,如果不是很了解你的成长经历,你这样,我会觉得你不正常?爱人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一起走过这么多年,爱人说,喜欢文学的人,其实都有些外人难以理解的想法,就如学艺术一样,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有些神经质的,我只能理解,和尽可能的接受你。到今天,我爱人都会和我说,你和你喜欢的老人在一起的时候,你真的就是个孩子,勤快,懂事,嘴甜,完全没有企图心,照顾人很仔细,哪个老人家不喜欢啊。我要是老了,有这样的年轻人对我,我也喜欢。
今年我四十岁了,我的孩子二岁半,是个女儿,很可爱。
老顾走了,生命的过程不可能重走一遍,善良的人,就让我们在往事重现里相聚相依吧。
我依然在路上,在等待一个人和我相遇……可遇不可求!
河面不宽,五十多米的样子,这边连着一个一个的石塘,有着涵洞,水清澈许多,石塘的与河的连接处,有着一些荷叶,都是野生的,夏天的时候,很是葱茏,吸引许多喜欢钓鱼的人。
玉老师和大吉,舅老爷坐在石阶上,聊些家常,舅老爷最年轻,但是舅奶奶身体一直好,好在舅老爷生性达观。
我抱着膝盖,远远的看到田野的那一段,我家的房子白墙灰瓦,在绿油油的的甘蔗林的上方,露出一角,我想起许多事情。
只要我回家,我和玉老先生两边住着,我知道,在我们这边的风俗里,没有血缘,来往如此亲近,是绝无仅有的,五六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我们渐渐的成了家人,只要我回家,他就到村口的马路边上来接我,开心的像个孩子。
我的父亲终于得到了解脱,去了也许只有健康,没有病痛的天国,玉老先生说,有一天我也会走,是自然规律,你不必太难过,老了有你做伴,我很知足了。我的舅舅和外公在我的父亲去世后很少再来我家。所以从感情上讲,我对玉老先生更深,更亲近。
玉老先生只要天气好,逢上集市日,都会到我家里坐坐,和左领右舍说说话,我心里明白,他是在替出外工作的我,看看我的母亲。
我知道 在玉老先生自己的村上,从他的老伴梅花婆婆走后,他从来不会单独去守寡的女人家的,开始我以为他是怕别人议论是非,影响自己,后来我通过我的母亲才明白,他是不希望自己影响别人。记得有一次,也是坐在这个台阶,我和玉老先生聊起来大吉老师找我妈妈做后老伴的事情,可能大吉看我和玉老先生好,先是试探着玉老先生有没有这样的想法,看玉老先生摇头,才期期艾艾的希望玉老先生探探我的态度,玉老先生知道我不喜欢大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和三个儿女间的家务事,但是不好和大吉明说,只能含糊答应帮他问问我的意思,大吉每次见我,我都故意装着什么都不明白,淡淡的往来。因为玉老先生说过,婆婆走后,他反而更理解大吉了,人老了,难,希望我即使不愿意,也别让大吉难堪。可能他后来自己找我母亲问过无果,这件事后来大吉也不再提了。我当然不会,毕竟,大吉是我离开后,唯一和玉老先生能聊到一起的人。有他和玉老师坐坐,他们相对都会少些寂寞。从此以后,我每次给玉老师带吃的,也会拖玉老师转交一份给大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都有自己不容易的地方,善待他人其实也是善待自己,把别人逼入绝境的人,同时也会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况且,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过不去和放不下的呢?
我握着玉老先生的手,我对玉老先生说,你们这个年代的老人很保守,失去伴的男的虽然孤单,但是相对要好一点,因为男的多少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经济来源也主要靠男的,男的和儿媳儿子相处相对马虎一些,不会有太多的矛盾,老太太一般都处于弱势,虽然有些老太太和媳妇也强一点,那是因为有老头在,底气足一点,一旦老头不在了,老太太是很孤单的,日子更不好过,你有退休工资,你的儿子们媳妇们相对来说,对你还可以,也知道你的为人,所以对你很放心,因为至少你不用他们赡养,你也不多他们的事情,他们对你就客气一些,有些老人家想不明白,该管的和不该管的分不清,会或多或少干涉孩子们的事情,而那些没有退休的工资的老人,在农村呆了一辈子,老了只能靠子女生活,为什么农村老人再婚比城市更难,很多原因还是考虑到子女不会同意。我知道你也不打算再婚,以我对你为人的了解,你是万万不会去影响别人。他过来靠着我,亲亲我的额头。
玉老先生眼泪汪汪的,看着我说,你是如此的明理,当你第一次把烟从我嘴里抢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真心疼我,如果年轻二十年,我会和你母亲在一起,替你照顾他,你可以一心扑在工作上,免得你在外分心,可是我年纪太大了,不能这样影响别人,大家都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免得后辈嫌弃。或者,这就是玉老先生和大吉不一样的地方。
就这样想着,忽然而来的电话铃声打断我的思绪,看太阳完全落山了。
放下电话,我说,公司的行程有变化,我要先去杭州一个星期,我看着大吉老师,你要是方便,你和玉老师一起跟我去杭州吧。 晚霞满天,近处的田野,已经没有劳作的人,周围是一片青黛色,江面上似乎开始有了水汽,蒙蒙的,大吉拉拉我的手,说我们回去吧,一会天要凉了,他的手,有些抖,有些棱角,不像玉老先生,很圆润。
我扶着他们站起身,我给他们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走在回去的路上,竹林旁树桩上,系着绳子的老水牛看我们过来,爬起身,让道,回头看着我们,咀嚼着,嘴角有着泡沫,神态很安详。
我想, 这个季节去,西湖的荷塘会很美。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原来大吉是正规的师范院校中文系毕业的,今天我才知道。他安静坐在那里的时候,其实也有一种让人动容的东西。
大吉说,我最喜欢读木心的《从前慢》,大吉说的很对,他和玉老先生的关注点可能不同,大吉不是很在意外界发生的事情,包括名声,而玉老先生是名声至上的。 所以,大吉相对生活的洒脱一些,内心里自由一些。我一篇一篇翻看着大吉随手记下的一些日记,或三言两语,或几个小段,我忽然觉得,在大吉的内心,有着古时文人的倔强和孤独。他的内心因为这些文字在我眼里敞亮起来,饱满,坚硬,而又压抑。或者这是多年家庭阶级成分问题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那种现实生活里对自由,对感情的渴望和纠结,这种感受,我当初看陈忠实的小说《蓝袍先生》非常印象之深刻。我知道大吉的老伴是大吉家里的童养媳,比大吉要大好几岁。换个说法,时代虽然不一样,但是情感是内心天生的东西,比如,让我去找个完全没有文化,没有交流的爱人,对于我,是无期徒刑般的难熬的,对于大吉来说,其实也是,但是,时代不同,我有选择的机会,而大吉没有,然而同处于一个环境,玉老先却要比大吉幸运一些。
大吉老师在自己身上,营造了更缠身的城堡,这几年,玉老先生有我可以说说,但是,这么多年,大吉只能在自己的城堡里,做自己的主人,也做自己的囚徒。我看了当年他和上海知青的来往的一点记载的文字,或者是因为当年环境紧张,虽是几笔带过,言辞隐晦,但能体会到内心的波澜,所以,年轻时男女之间的风流荒唐,只是大吉对自己内心情绪的一种宣泄,因为这种宣泄至少在当时虽然有背道德,但是是正常的,而他内心所负的债,是让人心酸的,这是我在玉老先生身上感受不到的。
有时候,觉得生活就是简单琐碎的,不是文学或者电影里描写的总是美好,总是安宁,或者要不就是哭哭闹闹,大悲大喜,不怎么接地气,真实的生活里总是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言明的,低调就这么过去了的,是不需要较真去一探究竟的。
总说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那些古朴的故人们所经历的事情,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以及他们受教育程度的限制,他们总是用沉默的眼神或者努力的劳作,来表达他们对生活的感恩或者是温暖或者是抗议,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什么也不做的再某个角落或者巷子里,坐着或站着,看日头升起,看日头下山,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平静的看着远远的路,即使这条路已经看得见死亡。
对着窗外淡淡的月色,我和大吉躺在被窝里,靠的很近,轻声耳语,他一直握着我的手,第一次和他如此亲近,我们聊了许多,大部分都是我在外的工作,我和玉老先生的交往,一些乡里相邻来来往来的事。
不止一次很多人问我,愿不愿意回到家乡去生活,或者去美丽的乡村生活,我都摇头,我不愿意,感受乡村田园般美好的人是因为没有在乡村里生活过,其实更让人痛心的是田园风光背后让人揪心的落后和懵懂,以及人想改变无法改变的无力感。我一直很喜欢贾平凹的作品,没说过硬话,没做过软事,安静的叙述里若隐若现的抗争,无言但有力。更重要的,你的内心,没有交流和契合的人。出世入世,自由转换,我们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
大吉终于睡着了,人老,熬不得夜,替他盖好被子,我爬起来,打开电脑,想起带着玉老先生去南昌大学的事情,命运真是奇怪,你身边这么多年的人,远远近近,若即若离,一瞬间,和你如此亲近,都是有命数的。
想起很多事情,我写玉老先生的初衷就来自这样的心境下,有一天晚上,当时一位与我聊了很多年却从未谋面的书友,断断续续的聊着彼此心里的感受,都是很随意的,聊着读书,聊着乡村,聊着戏曲,聊着自己不为人知的情愫,他是第一个看过我关于玉老先生零星随笔的人,有一天周末,他给我留言,很长,我记着其中的几句,印象很深,其实你可以写写玉老先生,在老少情缘的经历中,玉老先生的故事是让人值得思考的,或许是个特例,他说,听完玉老先生的故事,他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他说当时他读的时候,觉得那是本奇怪的书,也是美丽温暖的书,不像小说,不像散文,只是一些生活里随意性的文字,却在字里行间有着不一样的神奇的美。山路远在四川,在高校是教生理解剖学的,因为爱人是上海知青,有一次他和爱人回上海探亲,我们一起去上海福州路天蟾大戏院看了一出京戏,看完戏,在博物馆前空旷的草地上坐了很久,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会晤。十几年过去,从未再见,但我们一直交好,他让我在路上,多了一个可以酣畅交流的人,于是决定写玉老先生,虽然断断续续,但是一直坚持。
有一次回上海,玉老先生感冒,外面风大,大吉坚持送我到路口水塘边,分手时,问我,有一天,我老了,玉老师不在了,你会不会回来看我。不等我回答,他就赶紧走开,回过头说,你还是不要回答,给我留个念想,你懂得。
大吉说,你不回来也没关系,但是,男人,事业要第一,儿女情长次要,即使受委屈也要担得下。
这句话影响我至深,什么样的年龄段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仅仅做喜欢做的事情。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是有道理的,如一年的四季,乱了,没有春种夏辛劳,秋冬萧瑟可想而知。
自从很早以前,第一次偶然在网上发我那些零散的随笔,一直以来,我很少去关注我发了贴以后的事情,写的也很随性,很多时候,是写给自己看的,觉得回忆起来会给自己一些温暖和勇气,或者在心绪不稳的时候,可以放自己安静。直到有一次,一个读者朋友找到我的邮箱,给我发邮件,说,其实,你可以和大家交流交流,因为大家和你一样,需要被理解,需要温暖的真诚的交流。在每个人的背后,很多人都经历过自己的冷暖,当初山路很认真的问我,你和玉老先生有没有肌肤之亲,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摇头。于是他建议我写玉老先生,山路说,你们很难得,你们的这种暖暖的,近乎于柏拉图样的情义,有着良好的借鉴。后来我会看一些朋友对我文章的跟帖,后来还有一些人也问过同类的问题,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都可以理解,毕竟大家都是性情中人。但是我开始思考,其实大家都是陌生人,在网络里相识,没有必要去装饰自己,不管是好的装饰还是不好的装饰,不管看法如何,其实,人,善待他人的同时,还是要善待自己一些,在遵从一些必要的道德和法规的基础上,不要太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自己的生活始终还是老样子。我内心在和玉老先生的相处中,见见的宁静和简约,如水,我从不认为肌肤之亲不好,但是应该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相反,当大吉揽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境和面对玉老先生大不相同。这是很矛盾的心情,就像我总会思考,如果我强行的进入玉老先生的内心世界,谁又能保证我们一定能融为一体,或者,我们之间可能不会有至今的这种简单宁静和平衡。
我是典型的,宁可要可控的已知的现在,不会为了未知的未来去冒风险的人,尤其是关于内心体验和情感体验上,对于突破,我有些畏惧。可能我是悲观的有着强烈的宿命观的人,我更喜欢细水长流,青山常绿,不愿意一番情缘,逝水如烟,烟消云散一场空。徒留念想,岂知,睹物思人人更伤?
大吉起来小解的时候,看我还在对窗户出神,摸我凉凉的手,心疼的不得了,一起躺在床上,一直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暖着。
我掉了眼泪,从我父亲去世后,除了玉老先生,只有大吉这样对我好,他们的关心是如此的不同,大吉说,老玉和你在一起,是没有私心的,但是我有,我不想瞒你。我希望你带着玉老师的同时,能带着我。不管去哪里,我都愿意跟着,哪怕我永远只是你们的陪同。因为我在这个家里,觉的好冷,我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叹口气,抱紧了他。
我说,我需要时间。
他说,我知道,我懂,我等。
我心里清醒的很,对他,我没有对玉老先生的不顾一切,我想到沈从文那句,知道你回来,所以我等。咳,或者,这真是我们的命。
序言:
我确信一点,一个人无论来到什么疆域,都抹不掉故乡刻下的烙印。
我的故乡,生长着一块永恒的梦的家园,那里藏着我行走的所有秘密。
也许选择写字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块暗伤,或者痼疾。以文字为药,细烹慢熬,用一生的时光来医治那隐秘的疼痛。在不断的内省和抚慰里,若最终生发出的是对人世深深的悲悯,算不算一种功德圆满?
我是以文字来寻找丢失的自我,抑或,是以文字这种最安全最温暖的方式在找一条灵魂还乡的道路。无论我走过哪一程山水,遇到怎样的风霜,文字,能带领我一次次回到梦的家园,像胎儿徜徉在母亲柔软的的子宫里面。
我如待嫁的新娘,我以文字记录,在我的箱子里,是我为自己珍藏的满箱满箱的嫁妆,即使只是我一个人看。
那些我素未谋面的苦痛、挣扎、坚守,从苦难里开出来的锦绣。都深植在我的灵魂深处,以文字的方式,断断续续地呈现。
有离乡,就会有还乡,而还乡,是为了远行,我们只想找回自己。
1
因为他的病,决定再次带玉老先生出门,是我下了决心的,只是,大吉老师也一道走,不在我的计划之列,如此决定,有些渊源,想想也是有因果的,或者在那样的情境下,人心变得特别的柔软。
由于回来的匆忙,我没有带礼物给玉老先生的几个重孙,玉老先生出院的那天,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在超市里简单的买了一些糖果饼干,薯片之类的零食。结账的时候,我记得玉祥和小玉是抽烟的,于是买了两条烟,放在旅行包里,看我忙上忙下,玉老先生说每次你回来都要考虑这么多细致的事情,真是难为你了。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真实而琐碎的,风俗人情不能忽略。我笑笑,玉老先生说,我不仅仅是指钱,更是指你对我的心意。我轻轻拍拍他的手,笑笑说,不说了,你知道就好。
往北京方向的火车不在我们的小县城停靠,我们要到省城转车,南昌到北京的是在晚上,卧铺票不太好买,只能在老家停留两天,天气挺好,于是帮老先生收拾家里。
玉祥的老婆把所有洗干净的衣服拿过来了,衣服叠的整整齐齐。让我们过去吃饭,说过几天就要去北京了,这几天让我们不要自己做饭了,免得麻烦,因为我来了,这两天老爷子就不愿去玉祥家吃饭,让我做稀饭和面条吃,说在医院里这一个月吃的口里寡淡的很,玉祥的老婆也就作罢。放下衣服,客气几句,回自己家去了。并且说好,去北京的头天晚上,和小玉一起,去玉祥家吃饭,我们答应了。
去北京前一天的下午,舅老爷来了, 或许是住院时间长了,房间里,阁楼上到处都是灰尘,这几天我一直在忙着搞卫生。在院子里,我搬了藤椅,让舅老爷和老先生坐下晒太阳,他们说着话。走廊上的煤球炉子已经风化的不行了,我倒干净了炉灰,把锈迹斑斑铁炉子移到角落里放好,抱怨说你都有液化气灶了,怎么还烧煤球啊,老爷子看着我,呵呵笑,不说话。可能是玉祥给舅舅打了电话,说老爷子出院了,要去北京一段时间,七十刚过的舅老爷骑着自行车,红光满面,身体硬朗的很,从他的茶山上赶来,带着今年的清明前的新茶和自己养的鸭子。舅老爷看着我爽朗的笑,说姐夫舍不得丢,你还不知道老头节俭惯了。
晚上,我和玉老先生整理好行李,去玉祥家吃晚饭。
就在舅老爷和玉老先生说话的时候,大吉老师来了,送了这两期的《半月谈》和《老年人之友》杂志过来,因为玉老先生住院,没有去镇上的邮局取,大吉老师代领了。大吉老师看着我穿着玉老先生的旧外套在打扫卫生,说,我去家里取工作服给你,我那个大女儿在批发商场帮人看店,发了好几件,挺好用,蓝色的,到膝盖那么长,在家里做事穿最好,别弄脏了你的新衣服。我在堂屋里倒茶,不等我阻拦就走了,看着他消失在屋角的背影,挺直的背,有些孤单。我在想,玉老先生比他大四岁,大吉老师的身体就好很多,记得玉老先生说过大吉老师的胃口很好,能吃身体就好,玉老先生就是肠胃不太好。想起妈妈曾经和我说的话,大吉老师在我父亲去世的头两年,私下里咨询过我妈妈的意思,愿不愿意改嫁。并说自己的身体很好,看你们家的崽对玉老师那么好,是个孝顺的人,很羡慕。尽管当时母亲和我转述的时候好像不是很开心,或者言语之间大吉老师有些失了分寸,如今看着大吉老师的背影,我忽然从心底原谅了他,虽然我当时心里有些生气,人到了这个年纪,是真的有些孤单……
这一辈的人,在农村,没有儿子,还真是有时候会被人欺负。玉老师和我说过,大吉的三个女儿女婿对他很一般,所以大吉还是希望找个老伴,但是拗不过女儿,尤其是住在一起的大女儿很厉害,而大吉老师又不像玉老先生在有些事情能拿定注意,也许是年轻的时候对老伴不太好,对子女也不够关心,出于对妈妈的怀念,他的孩子们都对大吉老师找老伴的事情坚决反对。大吉老师和玉老先生说过,其实,他还是存了一点钱的,儿女都是农村,家境也不好,他不找伴,积蓄终归是孩子的,孩子都盯着呢。
想到这些,我叹口气,他也不容易,虽然不缺钱,但是他感觉不到关心,又没有儿子,遇上事情的时候总是忍气吞声,在农村,家里男丁多,别人是不敢轻易欺负的,我从心里原谅了他对我母亲可能的言语上的轻佻,因为这几年,我和玉老先生交往亲近,我也知道了大吉年轻时的一些风流事情,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从内心里我是不认可的,因此虽然这个小村只有玉老先生和大吉老师是退休的老头,而我与玉老先生交好,大吉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着对玉老先生羡慕的话,说他其实也无牵无挂,如果有机会,也很想去外面走走,看看。但我对大吉的往来一直保持着距离,我想我的态度大吉终究多少还是能感觉到的。如今看着大吉在楼梯口抬眼看着我,手里拿着长褂子,那一刻,我心很软。时光终究是很无情的。
整理好了玉老爷子的书桌,丢掉不要的废纸,我把与老爷子衣橱的衣服都翻了出来,趁日头好,挂在柚子树之间的绳子上翻晒,夏天的薄的就挂篱笆上,快要入秋了,当季的衣服挑几件合适的仔细叠好,单独放在一边,明天再晒晒就装箱带到北京去。我在阁楼上整理的时候,大吉老师叫我,我看到楼下的梯子边上,大吉老师正拿着那件长褂子仰头看我,窗户的一抹阳光斜射他的身上,这个角度,看他花白的眉毛特别的长,他说,你下来慢点,然后帮我扶着梯子。
大吉帮我从后面系上衣服的带子,我去了厨房,我把玉老师厨房菜厨子里的旧报纸全部都拿出来,油壶底下垫的报纸已经有些在发霉了,报纸底下的塑料也渐渐风化了,打了两桶井水上来,拧干抹布,我里里外外的擦干净,先打开柜子就让敞开着,通风透干,秋天天气干燥,所有的碗筷都洗好,擦干,倒扣在柜子里,我心里没来由的难过,当人无力照顾周全自己的时候,爱你的人因为很多的原因其实不能在身边,是心疼。一转身,看见大吉就斜靠在厨房的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只是孩子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我说大吉老师,你去陪陪玉老和舅老爷聊天吧。他不说话,转过身,叹口气,说,你是不是要带玉老去北京啊!
是啊,他和我在一起,很少生病!
仨老头就在院子里闲坐聊天,阳光暖暖的照着,玉老先生叫我,说,舅老爷今天和我睡,你要不去大吉老师家睡吧!大吉也一个人,呵呵,他家的书多,字画多,你肯定喜欢!
我和大吉对视一眼,他避开我的眼睛。
2
因为单位临时的变动,上海总部派我先到杭州出差,北京之行取消了,挂下电话,心乱得很,玉老知道后,依旧一副安详的样子,笑笑,没事,以后出去的机会多着呢,你好好干就成。
可是,柳暗花明,和杭州协调后,巧的很,分公司常年的有套空房子,家具设备齐全,可自己安排膳食。此时的季节北京入秋,而杭州西湖正是十里荷塘,风情无限。玉老先生听了我的计划,有些犹豫,我知道他担心影响我,毕竟杭州我不是很熟悉,呵呵,我笑笑,没关系,去分公司,我们都是钦差大臣,自由的很。他又孩子般的开心起来,我知道,他内心里其实是很愿意和我走的。
大吉一直坐在木凳上,愣愣的看着两只鸭子在院子里追逐,
火车鸣着长笛,进站了,空旷的站台,人很少,我们隔着站台,看舅老爷摇着手,依依不舍,我牵着玉老先生和大吉,踏上去杭州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