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站路就到了,半个小时,很快的过去,出站的时候,我没有想到,平时在村柏油公路上接我的玉老先生,今天就站在小小的站台,孤零零的,特别落寞,我一下火车就看见了他。
看见了我,他消瘦的真让人心疼,单薄的身体,就那样站着,袖管显得特别的空挡,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慢慢的,像我靠近,难怪电话里对我说,要是没有假期,不回来也没有关系。
到了跟前,接过我的小包,背好,不做声,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知道,肯定出什么事情了。
我追问,老先生抬起头来,两眼满是泪水,玉清要离婚了,我慌忙放下行李,掏出手帕,抱着他的肩,不哭不哭,想想会有办法的,这么多年,这么难不都过来了嘛。
玉清是老先生最得意的孙子,原来是镇中心小学毕业班的数学老师,班主任,带的班成绩在县小学系统,年年名列前茅。前几年,停薪留职去了浙江温州一所私立小学,我听老先生说过,好像干的很不错。
离婚,这样的事情,在玉老先生的世界里,尤其发生在玉家这样的望族,让老人在心里一直难过无依的很。我回来的还真是时候,老先生之所以出现在县城,是因为还有几天就要开庭,这是第二次开庭,家里人本来觉得老先生高龄,不让老先生来,可是,怎么也拦不住,老先生自己提来了,倔强的时候,老先生还是非常的倔强。我带着老先生去我县城的姐姐家,姐姐姐夫很高兴,在农场分场当场长的姐夫原来就和老先生很谈的来,已经在我家里见过好几次。
晚上我做了几个老先生爱吃的菜,单独煮一碗细面条,我知道老先生晚上习惯了吃面条,要细的,放点青菜叶。老先生牙口不好,用墨鱼和芋头炖排骨汤,炖的烂烂的非常香甜,玉老先生可能这一段时间思想压力比较大,吃饭前说没有什么口味,我就吓唬他,你要是不好好吃点,我就不帮你出主意,我有个同学华东政法毕业,是县政府的御用律师,在司法局供职,还有原来中学六年都教我语文的夏老师的爱人,你知道的,县里司法系统第一个本科毕业生,现在好像是司法局的局长了,回头我联系联系,看看是否能有点帮助。说来真是惭愧,我内心里其实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究竟能不能帮忙,但是看到老先生落落寡欢的样子,不怎么吃东西,我是多么的心疼。这样,连唬带哄的,看着老爷子吃一碗青菜肉丝面,喝一碗汤,我才放心。人就是这样,热乎乎的食物下肚了,人开始脸上就有些光泽。他吃的很慢,不时的抬头看看我,我故意不看他,看他的碗,他就只好捧着碗,开始一口一口的喝汤,吃一点我夹到他碗里,剔掉了肥肉的排骨。
吃完饭,姐姐收拾碗筷,我们坐在客厅闲聊一点家常,主要是老先生和姐夫聊,姐夫津津乐道和老先生谈他的稻种实验基地,农科所每年都几乎能比一般的稻谷高产一大截,姐夫的兴趣全在于此,然后和老爷子谈他们共同喜爱的书法。看着老爷子的心境渐渐的有些开朗,注意力也不再集中在玉清的离婚上,我渐渐放下心来,人,遇到事情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还是暂时放开比较适宜。否则,一样事情如果总是绕进去了不得出来,效果反而适得其反。
姐姐帮我们铺好床,洗漱完毕,我端一盆热水,去了楼上我们的房间,给老爷子擦身子,洗完屁股,拿干净的小毛巾擦干水,换好睡衣,看着老先生坐在床沿,泡着热水脚,我说,你又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怎么除了药什么不带啊,他就忽然看着我,说,有你啊,有你真好,我自己都不要用脑子想事情,你回来,我什么都不用带,我知道你会帮我带着的。实在不行,我就穿你的,反正我们什么都是一样的大小。看着那调皮的样子,真是个老孩子。
老人真瘦,脚背几乎没有肉了,白的看见青青的经脉。我边帮他洗脚,揉着脚掌心,叮嘱他自己轻轻按摩足三里穴位,对高血压有些好处,洗完脚,在保温杯倒满了开水,放在床头,晚上小解后,老人要喝一小口温开水。让老人吃了高血压的丹参片和罗布麻的药,老先生说,你那同学真好,很热情,每次我去赶集,路过她诊所门口,都和我打招呼,卖给我的药特别便宜,只收个本钱。我曾经特意带老先生去过同学家,因为方便,就在老爷子赶集的道上。读书时候,和同学关系就很不错,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因为自己相貌一般,所以在学业上非常上进。初中毕业,没有读高中,去了省城读卫校,毕业回家乡,在这个小镇开了诊所。我和在县中学的教书的另一位同学一起牵线,帮她介绍中学一位外地分配来的老师处对象,没想到还真成了,如今添个女儿,在小镇安静的生活。或许是因为这些原因,同学对玉老先生特别的照顾。其实我想,人与人之间,只要坦诚相待,还是有着暖暖的温情。
房间灯光亮度不够,我找出台灯,趁老先生刚泡完脚,脚趾甲不太硬,我开始帮他修剪脚趾甲,老人有两个灰指甲了,状况比上次看到的要好,上次带的药,老人说抹后效果还行,说你原来带给我的那个口子上半月形状的指甲剪可好用了,伸进指甲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疼。老人的两脚大拇指可能由于以前登台唱戏的原因,脚指甲一旦长了反而往肉里长,所以要剪的及时,否则一旦长进去,不但有些疼痛,下次就更不好剪了。剪完指甲,细细的把剪过的地方戳平,打磨的平滑,免得勾着袜子。他穿着我的蓝色的睡衣,摇摇摆摆,悠哉游哉的斜靠在床头,剪完一只脚,立马伸出另一支脚,一边看我要整理的工作报告。
一切弄妥,时间还只是八点多一点,乡下的夜晚真长,老先生自己很听话,自己用木梳开始倒背着梳头,我有一次看电视节目《健康之路》,专家说老人晚上用木梳子,倒背着梳头三五分钟,不容易患老年痴呆。玉老先生从此后就每天都这样梳头,从不间断,就如他的午睡和每天要记日记一样。我坐在旁边,翻看看他的日记,这是我每次回来的功课之一,如果我没有回来,下次老先生去的时候,就会把他的我没有看过的日记本带上,那些小事杂事在他的笔下,会让我有一些忍俊不禁的快乐,有时我看的笑出声音来,他就呵呵自乐,比如,他日记中的人名一律是用乡里间称呼的小名,不用学名,比如,铜山是学名,金狗,铁匠都是他的邻里喊得名字,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在老先生的日记里,一会而金狗,一会儿铁匠。更有甚者,他那名字的谐音功夫也很好玩,有些字,生涩的野名字,写不来就用拼音代替,还画个圈,然后会去翻字典。还有些语句,很口语话,比如一会儿功夫,他就写成一溜烟功夫。老先生喜欢楹联和歇后语,遇见好玩的事情,他就会用一些歇后语,逗的很。生活的一些困难也罢,开心也罢,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老人小小的日记本里,如山道上不起眼的小土丘,村里到处可以看到的柚子树,河边那一丛丛菜畦,朴实的很。这十几本的日记,记录着一个普通的老人退休后的生活,他对于以前人生路上的总结和思考,还有他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孤独和寂寞。
看我还在看日记,而不提玉清的事情,他有点着急。问我玉清的事情怎么考虑,其实,我也在盘算这个事情,但是,我一定要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才好帮着出些主意,我说,上床,坐好,别受凉。玉老先生立马放下梳子,转身上床,我们就拥在被窝,给他揉手掌心,我让他把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的告诉我,并特别提醒他,要公正客观,不能偏私心,尤其是玉清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要告诉我,包括现在问题的焦点在哪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找到适合有帮助的方法。我说既然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那就认真的准备,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
老人说,孩子去了温州一年,教学,当班主任,工作很出色,一年后,也把同在镇中心小学教书的爱人也带去了温州教书,因为女方的母亲是当年上海知情,嫁给玉清的岳父后,没有回上海,玉清的爱人是小女儿,大女儿按照当年的政策毁了上海。老两口就两姑娘,没有儿子,玉清的岳父和玉清的父亲是同事,都在中心小学。玉清和爱人先后从市里师范学校毕业,都分配到中心小学教书,玉清没有姐妹,只有兄弟四个,都一般大,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家里的房子还是有点紧张,因此玉清做了上门女婿。婚后一直在镇上岳母家居住,据说上海老太太很厉害,夫妻两的工资都要交给她保管着。后来玉清两夫妻在温州干了几年,收入当然比中心小学强很多,今年下来,两个人思量着在县城买房子,那时候政策比较宽松,十万多一点买了独栋的三层楼房,就在如今的新建的法院旁边,当年还是有些偏僻,如今城市改建规划,倒是闹市,房价翻了一倍。由于两夫妇都在外面打工,所以买房的事情都是岳父张罗,两夫妻汇钱回来,包括装修。那时和现在一样,年轻人在外挣钱,家里这些事情都是大人在张罗。可是没有想到,玉清爱人在温州后来上网聊天,认识绍兴一位网友,是地级市宣传部的工作人员,逐渐发展成婚外恋情,矛盾后来由此开始。这些事情开始玉清都瞒着家里,因为孩子都三岁了,也一直是外婆带着。玉清还是希望夫妻和好,后来玉清爱人换了学校,玉清很恼火,到那里找她,发生争执,一气之下,玉清打了爱人两个耳光。我听老先生说到这里,可真是傻眼了,怎么能打女人呢,这样肯定理亏,在法院。你那玉清怎么这样糊涂呢,玉老先生看着我,可怜巴巴的,说,玉清只是个书呆子,适合教书,其他方面真的和农民一样,淳朴的很,也很傻,要换了是你,事情肯定处理在萌芽状态,不会到这个地步了。我得知这个事情后,茶不思饭不想,觉也睡不着,那三岁的孩子多可怜,白白胖胖。想想人怎么可以这样变化快呢,当年多好的姑娘,咋一去大城市就变了呢。平时对我尊敬客气,现在怎么我一点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呢,老先生说,他写了好几封长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和孙媳妇沟通,寄到她的学校,孩子也不回信。人老了,还真的是没有人理睬。说完常常的叹口气,我听了心里堵堵的慌,我最担心老先生这个状态,就如当年为了村里山林的事情,我带着他在省城的各部门上访一样,他那倔强而无奈的眼神,一直在我心里揪心的很。我根本不忍心告诉老先生,她连老公都放弃了,还在乎你这个爷爷。哪门子和哪门子的事情啊。
玉老先生说看样子这婚是真要离了,可是让人气愤的事情是,不但孙子女方要求归他们,并且夫妻双方买的房子现在被说成了是家庭共有财产,玉清只能分到五分之一,玉家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我听了也觉得不可思议,夫妻反目,原来这么可怕。
我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做充分的打官司的准备,我开始和老先生一起整理思路,第一,既然是女方出轨,有没有确凿证据,比如电话录音,比如书信往来,或者聊天记录。可供法院作证据。第二,房子的问题,房产证上的产权人,以及当初委托岳父办理是否有书面委托书。当年的银行汇款单是否依然保存。第三,是否能找到有效证人(比如学校同事,比如装修师傅,比如房产中介,比如办证人员等等),最好能拿到一些有签字的书面材料。第四,至于孩子的问题,我老实说,只有三岁,你看看,从小跟着上海老太太,在县城上幼儿园,带的多好,从孩子的角度考虑,母亲肯定很爱孩子的,倒不会受委屈,以后玉清找个后妻,那就不一定,农村这样的事情多了,说实在的,孩子放回乡下来,和城里教育方面有很大的差别,你看看玉清其他几个兄弟的孩子,邋遢的很,玉祥上班忙,你大儿媳还要忙菜地,还有稻田,家里本来就带着四个小的,老太太没有精力的。你把这些意见和你家里商量。明天我带你去一趟司法局,找我同学,先打听一下消息,听听律师的建议,再做打算,实在不行,我去找找老师,找找老局长,当年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我知道玉老先生最抹不开面子求人办事,这辈人,有一份清廉和倔强。玉老先生听了,眉头开始舒展,转过头。看着我,呵呵,我就知道,只有你,对我的事最上心。我说,谁叫你是我的老宝宝呢。
我们平躺在床上,他握着我的手,我帮他按摩肚子,他说晚上吃的真舒服,那个汤很有味道,好喝。我说,过完这几天,事情如果好转,你和我一起去城里吧,反正在家,他们这一段也没有时间照顾你,再说,夫妻之间的事情,还真是不怎么好插手,你做爷爷的,看着小辈这样,心情我真的可以理解,但是,你都这么大年龄,不能这样,你要是再病了,他们更没有时间打官司。老先生听了,默不作声。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和生活,你玉家家风严谨,这是我一直知道的,现在孩子要离婚,我知道对于你的打击很大,其实,现在社会上说实在的,很多事情起了很大的变化,离婚现在也不丢人,没有感情了如果勉强在一起,其实大家业都不会开心,玉清条件也挺好,你们家大家庭村人都知根知底,他呀再婚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说不定还能找个黄花闺女。我说你自己身体要紧,操心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享点福,事情看开一点,不是有玉祥嘛,他不会看着儿子事情不管的,玉祥是你最满意的儿子,和你年轻时一样,办事周到,沉稳,公正,大家有口皆碑,让玉祥去处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你是长辈,他们处于对你的尊敬和敬畏,有些话还不如我好对你讲,你这样,千万别帮了倒忙,现在和你们那个时代办事有了很大的不一样,有些时候,没有办法,得找些潜规则。你也知道我很疼你,我希望你开心安静,健康的生活。
玉老先生转身过来,看我,说,其实这一段时间我心里真的挺烦闷的,有些事情力不从心了,看着一些老同事一个都走了,说不定那一天我也走了,以前我看的开,我不怕,现在我有点怕,我舍不得你,你父亲走了,母亲一个人,你又惦记,我很想看你结婚,生孩子,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房子。除了我母亲和我老伴,没有人像你这么疼过我。我年龄也逐渐大了,终不能陪你到久远,也不能麻烦你,现在年轻,精力体力都旺盛,是工作的最好时光,可不能把最好的时间,无谓的花在我老头子身上,我在家里有退休金,儿子媳妇都还可以,我能照顾好自己这么多年,你对我的一片心意,我总是放在心里,我老了,能力有限,也不能帮你成家立业,但是,这么多年相处,我看出你能吃苦,为人善良,相信你能走好自己的每一步,树大分叉,儿大分家,我和你父母的心情是一样的,总盼你早点结婚,好抱个胖孙子。至于去城里的事情,我再考虑一下。等最近身体稳定了再说。
我说,你在家里我还真是不放心,其实你能有什么毛病,就是忧虑过多,没有注意饮食和天气的变化。玉清的离婚,让你太过担忧,但是你也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能帮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照顾自己。照顾好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和我去城里,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更适合城里的生活方式,三餐新鲜的饭菜,锻炼活动都有规律,还可以去师大,图书馆看书,心情好了,身体自然好,再说,感冒,买药什么的,城里更方便。这么多年的经验下来,你每次去城里,都会胖一点,精神好多了,脸色也红润,我就是不放心你,就如你不放心牵挂我一样。
玉老先生生捂着我的嘴,说我给你挠痒痒吧,我的手已经热了。我转过身,老先生帮我挠痒,我听到他背诵杜甫的诗: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窗户透过一线月光,安静的夜晚,这样的村庄,很多人的生活,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任凭日子悄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