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老先生的两次哭,都是为了我。
父亲死了,我一整天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因为父亲的病,尤其是总是反复病危,我来回的奔波着,请假,多少影响了一些工作,领导虽然不好说什么,但是我心里还是明白,特别歉疚,大家都是为了工作,有着自己的职责,我非常的理解这一点。所以,每次请假前,都把事情安排好,幸好的我领导对我特别的照顾,根据我的为人和平时工作的表现,也知道我不是个随便请假的人,对于这些,一直到今天,我都特别的感激。
生活中给予自己照顾的人,都是一份珍藏心里的财富,在遇到困难和不顺的日子,回忆一些,会给自己一些温暖和力量。
父亲走了,走的时候只有七十几斤,很瘦,按照家乡的风俗,我在澡盆里给父亲擦澡,父亲很安详,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因为长年的卧床,白的没有见血色,只有浓浓的眉毛,特别的黑。
父亲就这样长睡不醒了。
丢下他的许多不舍,丢下他的许多不放心,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可怜的农民,在一听说自己患了癌症后,就决然的拒绝看病了,谁都没有办法,他悄悄的交代他的后事,安排好他还可以安排的一切,其实,他又能安排什么呢?
玉老先生是长辈,按道理是不好麻烦他的,可是,他坚持,说,爸爸虽然是学生晚辈,可是,他的孩子对我有着难以报答的照顾相惜之情,所以,在心里,玉老先生把我看做是朋友,村人大部分都没有什么文化,尤其是帮着办丧事的人,知道玉老先生有文化,也知道玉老先生和我的交情,也就不说什么。这样,我和玉老先生在简易的老屋,帮父亲最后一次换衣服,我还听到母亲在门外抽泣着。
“以后,我走了,你帮我穿衣服吧,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衣服,你给我穿,我会很舒服的。”
玉老先生在旁边帮我,说,你要是难受,就哭一下,会好过一点,你这样,我看着心疼啊,孩子。
我没有泪,我只是在想,父亲走了,我要怎样安排好母亲。玉老先生说,你是长子,长子是要做榜样的。
金黄的草纸剪成的冥币,在上山的一路飞飞扬扬,尖锐的唢呐在道上想起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睡在棺木里的父亲,对于这个尘世是不是还有许多留恋,父亲的过世,在家族里,在村里都是意料中的事情,在这边贫穷的土地上,没有钱看不起病的人,就这样只能靠意志和运气来熬过一些灾难,这些纸币,或许,真能让一辈子都生活的拮据,身体状况都不好的父亲在那边,日子可以过得宽裕些。
一个人,突然就这样的没有了,在村庄,在土地上,在他养过的牲口,在他翻过的土地,在他和同样贫穷的左邻右舍身边,消失了,如一季收割完的庄稼,进入冬季开始开始变黄,萎缩,直至凋零,只是,在来年开春的时候,又有一季的庄稼泛青。而父亲,还有许许多多故去的人,就成了这个小村的历史,成了别人的记忆和故事。
丧葬的途中,我就在想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大脑,沉重而混乱。对于父亲来说,他对于自己是有些怨恨的,父亲的命运从我们兄弟姐妹张开口要吃的那一天,就开始以负数的形式增长。一直到躺在床上,连小便都要人伸手拿个瓶子,内心倔强,沉默寡言的父亲该如何的悲伤。他一定会想,如果他身体健康,我们家的日子就不会这样了。
到今天,我的爱人和我说,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父亲识文断字,可以带着母亲,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转悠,我只有把脸别过,逝者如斯,生者安然,生的时候真正的关爱过。才是至重要的。
在父亲的下葬那天,我就要连夜的赶回城市上班,那时候,我刚接手一个新的岗位,工作也出现一些下滑,父亲叮嘱玉老先生一定让我早点回去工作,说如今有个工作多不容易啊。送葬的队伍回来途中,玉老先生要我陪他一起回他的家一趟,我们走在坟地中间,到处都是荒草,一个个土堆挨挨挤挤,一个土堆下,都安静的躺着一个曾经鲜活,神态各异的人。如今都是一个样子,放下曾经所有的一切,在小小的四方坟墓,安静而温柔。
我们走过村头的水泥天桥,走过挂满枯萎的丝瓜藤的竹篱笆,走过横跨村后水库和稻田的水泥造的送水管道。玉老先生,没有带我走平日回家的路,而是从村西折返,经过菜地,又是一片小的石头岭,石头岭朝西的一块稍微平整的地面上,零零散散的一些坟地。玉老先生牵着我,走过荆棘丛,来到一座坟前,说,这是梅花婆婆的坟,指着旁边一个长方形矮小的土堆说,这是我的。认识你之前,没有人能这样关心我,我就经常坐在这里和婆婆说话,那时候,我盼望着早点走,失了伴的老人是很孤单的。可是,我现在也来,你不在的时候,也和婆婆说话,我告诉婆婆你对我的好,说,我要多活几年,看着你成家立业。以前,婆婆从不到我的梦里来,因为我只有悲伤,婆婆怕来了我梦里,会让我更觉得尘世孤单。可是,现在,我经常的梦见婆婆,因为,她现在愿意来了,她愿意看到我是高兴着生活,即使是一个人。爱你的人,在哪里,都希望你开心。
玉老先生说完,不等我开口,又拉着我回家,进了他的房间,他开始收拾着衣物,说,这个是你买的,那个是什么什么时间带回来的,我记得很清楚。玉老先生给我倒杯水,他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还有一个原因,你父亲最不放心的是你,这么大的事情,你的女朋友没有来见你父亲最后一面,我知道你父亲心里很遗憾,这让你很内疚,但是,事情不能这样理解,这种事情来,背着父母,人家女孩的压力很大。
说着说着,玉老先生哭了,说你父亲临时前,嘱托我要看好你,说,玉老师,我们家儿子愿意听你的话,这门亲事,你帮我张罗吧,那女孩,是个好女孩,我们过来人,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适合过日子的。收拾完东西,玉老先生又和我一起,出门时,说,我和你一起坐火车回城,你好好工作,这一段时间,我都和你在一起。
火车上,我靠着他的肩,他握着我的手,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