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我想,人的性格的形成,和生长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
父亲是大队的会计,以前在村小当代课老师,不怎么爱说话,身体一直不好,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秋天的日子,父亲就开始套上他的毛线背心,在院子里拨拉他的木算盘,整理他的帐目,或是看一些旧时的小说,或是写着毛笔字,或是母亲喂完鸡以后,到地里拉扯些青草,篱笆里几只鹅便很欢快的跑过来,这时的父亲总会皱眉,父亲是个性子很慢的人,很难得发脾气,刚刚分田到户,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都甩开膀子干起来,父亲还是不紧不慢的过着日子。
其实现在想来父亲不是个很严肃的人,我们兄弟姐妹有事总是先和父亲咬耳朵,再由父亲去和母亲商量,相反,因为母亲的快人快事,父亲很依着母亲。这在农村是不多见的,我从没看见父亲和母亲打架,最多也就拌两句嘴。那时农村夫妻打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兄弟姐妹四个,两个姐姐读书到初中毕业就在家里帮着干活了,手脚和母亲一样的麻利。在农村,男孩总是要被宠一些的。所以我并没有怎么去干农活。母亲和父亲的想法又不一样,父亲说,无论什么什么活,不做归不做,但是一定要会做,要懂得做的方法。母亲这一点还是很顺着父亲,只是有时看我累,特别的心疼。父亲却一直沉默。
父亲的想法到我家里出了事故我才明白,理解其中的深意。尤其是父亲的去世。
冬季的上海,走在下班的街道,经常会看到推着小的平板车,卖烤红薯的乡亲,多数是外地人,中老年居多.架个简单的炭火炉子,炉子大都是废弃的铁皮油桶简易改装的,洗干净了,顶部挖几个眼孔,是取放红薯用的,桶下端也有两个小孔,是出烟和掏煤灰或碳灰用的.在寒冷的冬季的街道,他们灰白的头发,破旧的大的松跨的大棉袄,无生意的时候,两手拢在衣袖,半蹲在陌生城市的一角,看着和他们很远的属于城市的车水马龙,偶尔从经过的路人眼中,探询出是否有生意的信息,或多或少的接过别人手里小的钢崩,往来着他们一个或者一个家庭的营生,大多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寂寞的呆着.
我对于烤红薯的感情,经常在这个时候特别的强烈.他们和我乡下的父亲一样,在人群里一点也不起眼,甚至是有些卑微.却本分耐劳的经营家里的柴米油烟,生老病死。
我太太到现在都说,对爸爸最大的印象,好象我们每次回家,穿着宽大的夹袄。安静的坐在小院。都两手拢在袖子里,晒着太阳。
父亲最后的日子,嘴里总是寡淡的吃什么都没有味道.问他想吃点什么,父亲就摇头,静默着。我明白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吃点什么。我和母亲经常的换着口味给父亲做饭。农村吃的很简单。其实是我翻着花样做一些父亲平日没吃过的东西,希望能找到父亲的胃口。玉老先生每天下午都来,和父亲说上几个时辰的话,父亲说我小时侯的往事,玉老先生念叨我在外的工作和为人,玉老先生总能有办法的弄一些新鲜的水果,有时候是一个桃,一个苹果,一个香蕉什么的。有一次,大冷的冬天,他竟然带来半个西瓜。到我家时已经是气喘吁吁。这时的父亲,心里特别的感激,在当时的偏远的农村,这些东西是很难得的,感激的还有我和我的母亲。然而,我们都知道,父亲的进食,是因着我们这些疼爱他的人。
直到有一天,父亲闻到隔壁侄子偷偷烤红薯的香味。我明显的感到父亲的嘴角抽动,咽着口水。眼里少见的有一丝光亮。
农村的家里,烧的几乎都是地理收割回来的稻谷杆子,那时烧煤的特别少,更别说液化气灶,在我工作后,确确说是在父亲确诊癌晚期后,我不再顾父母的反对,在给家里安装整套的煤气灶具,买来电饭煲高压锅,耐心的一遍遍教会不认识字而胆小的母亲使用。母亲的胆小是往往听了某村某村人因为高压锅爆炸断手断角,往往是没有谱的越传越离谱,可是有时在乡下这样的地方,往往都让人深信不疑.为了能及时的调整父亲的胃口,节检的父母不再反对,但是我知道,我离家的时候,这些城里人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用具,又成了父母灶间显眼而豪华的摆设,亲戚来串门,这些就是他们脸上的骄傲。是他们炫耀着儿子和儿子孝顺的见证。他们依然在灶前忙碌,尽管被烟熏时依然眼泪鼻涕流。
这就是我的父母,也和天下同样受人尊敬的父母一样。儿子不管多好的条件,他们依然觉得孩子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还有更多需要花钱的地方,所以,他们觉得自己少花,就是给儿女减轻负担.所以,我的父母在听说买一罐煤气烧饭要花到150块钱的时候,我买的第一罐煤气就烧了两年,在父亲去世后大概还有一些,母亲终于不愿再用,依然在她狭小的灶间忙碌,往灶堂里一把一把添着虽微小,却生生不熄的柴火。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上没有了父母,他都成了孤儿。他走入这个世界的门户,他走出这个世界的屏障,都随之塌陷了。父母在,他的来路是眉目清楚的,他的去路则被遮掩着。父母不在了,他的来路就变得模糊,他的去路反而敞开了。
没有了父母,有时内心是多么的无依。
父亲忽然的胃口打开,每顿饭都要吃个烤红薯,红薯是玉老先生在家里烤好,拿到我家的时候,依然是热气腾腾,很多年后,我问过他,他说,十几年,你那么关心我,现在你又在外地,工作也稳定,女朋友好,各方面条件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些事我可以替你做的,你在外好好工作。我只是顺带着陪你父亲说话,搭把手照顾。
我的心里就忽然溢满了泪。
十几天后,我的父亲死了,其实那十几是他状态最好的日子,总是和玉老先生谈论应该张罗我的婚事,可是,那天早上,他就睡着了,不愿意醒了。玉老先生赶来的时候,手上的红薯还是热的。
我吃了那个红薯,以后就不再吃烤红薯。
我没有哭。
因为单位请的假太长,第二天,在族里叔叔伯伯的帮助下,安葬了父亲,我回省城上班,姐姐暂时搬家里住,照顾着母亲。
后来,从玉老先生邻居那我知道了,为了烤红薯,玉老先让他的儿子从镇上又买了木炭和炉子,烤过程中,玉老先生寸步不离,细心翻转。那时的木炭,贵的惊人,对于节俭的农村,实在是奢侈的。
在我提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玉老先生或是不说话。或者说,你看,我的衣服都是你添的,我喜欢的报纸杂志都是你订的。我的新棉被是你从湖北做回来的,因为那江边的棉花暖和。因为你知道我怕冷,我屋顶的接收电视的天线是你爬上去安装的。因为你知道我喜欢看新闻,你第一次给我倒尿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对我是真心实意。除了我生病在床,我的家人平时也不给我倒,而你,只要一来,就帮我倒,洗干净。
这些往事,在记忆中经常的温暖着我,难过的时候,也会内疚,现在条件好了,父亲却没有享到儿女的福气。太太说,要经常的向前看,对与父亲,对于玉老先生,努力的生活,工作,照顾好母亲。就是很大的安慰。
虽然,我们不能生活在往事里。
有往事的人爱生命,对时光流逝无比痛惜,因而怀着一种特别的爱意,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一切,无不转瞬即逝,成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满怀爱怜地注视一切,注视即将被收割的麦田,正在落叶的树,最后开放的花朵,大路上边走边衰老的行人。这种对万物的依依惜别之情是爱的至深源泉。由于这爱,一个人才会真正用心在看,在听,在生活。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和玉老先生和母亲相依,有一段日子,我把母亲和玉老先生接到省城。他们会在师大的校园小径散步,等我下班。
在钢筋水泥建筑为主的城市,温情渐渐的被关门隔离。因为工作,我来到上海,有了自己的家和房子。江边散步的时候,会思考什么是爱?什么是温暖人生?什么是付出和索求?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在路上,我也曾经做过错事,无心伤害过别人。在这些往事的回味里,反思过错,明白过去没有明白的事理。放下心理的疙瘩和怨气。希望有一颗温柔爱人的心。
以此铭记我的父亲.
当我们的亲人远行或故世之后,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们的好处,悔恨自己的疏忽和过错。然而,事实上,即使尚未生离死别,我们所爱的人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离我们而去呢?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已经习惯了和所爱的人的相处,仿佛日子会这样无限延续下去。忽然有一天,你心头一惊,想起时光在飞快流逝,正无可挽回地把所爱的人以及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带走。于是,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要保护自己的爱人免遭时光劫掠。深切感到,平凡生活中这些最简单的幸福也是多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