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回家,母亲提起,说前段时间玉老先生赶集,买五斤大米,由于天气太热,回来行至我家门前,头昏眼花,是我母亲推着小三轮车,走过村里的机耕道,翻过小水闸,送玉老先生回家的。
听后心里特别的难受,生老病死虽然说是自然的规律,看着你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一天天的老去,难言的是不舍。何况对于老先生连儿子都不愿去麻烦的人,要麻烦我母亲把他送回去,老先生心里是很歉疚的。
最近由于工作的繁忙与琐碎,很就都没有心情来梳理自己,即使在寂寞的时候,也只是在河边走走,回忆一段过去的往事,和那怎么也抹不去的人,母亲的话,让我进了我的久违博客,看到没有写完的<<玉老先生>>,我就是这样,在异乡的钢筋水泥,高楼建筑里继续衍生我那遥远的村庄,熟悉的往事。
后来打电话给老先生,说现在觉得自己太老了,不再骑车了。虽然语气轻描淡写,但是我知道这对于老先生这意味着什么。
自行车对于老先生而言,不仅仅是简单的交通工具,而是一个亲密的伙伴,和那晚上睡在他床尾的猫一样。是他心里的一个伴。
他潜意识的把自己能否骑自行车当作老或不老的分水岭。
所以,很多早起的老人荷出锄到稻田转悠的时候,老先生便骑车在小道缓缓而行,骑上半小时,和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微笑点头。这是他运动的方式。遇上三天一次赶集的日子,整整齐齐的穿戴好衣裳,在老式雕花大柜前的镜子边刮干净胡须,梳好好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冬天有风的时候,戴上绛红色没有帽沿的八角帽,围上大格子灰白相间的围领。套上黑色的呢子风衣,气血好的时候,脸上会有微醉的嫣红。如将要上轿的嫁娘。就如如老先生坚持不用拐杖一样,他坚持着骑自行车。
如今,他不能骑了,内心会是怎样的颓唐?
退休回来,退休回来,在安静的小村,他依然保持着读书看报,写毛笔字的习惯,京剧是没有力气再唱了,心情好的时候,嘴角含笑,哼一段老味道的<<空城记>>。出门时必须穿戴整齐,和我相识以后,或许出于职业的缘故,我欣赏着他的内秀,时常在回家的日子,带上几件简单,大方,而得体的衣服。
我工作不忙的日子,我带着老先生,走出他工作一辈子的小县城,去外面走走,看他安静的在西湖边行走,走过长长的白堤,看他在西冷印社前静静端详一些书法作品。酷爱写字的他往往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觉得老先生在我心里就是那个精灵,总是触动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面对上海外滩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我带他上去,也坐油轮观光,他会很天真的问,这得花多少钱啊,够隔壁花奶奶卖一年的鸡蛋。
所以在学会了骑没有横杠的自行车后,无论我到哪个城市工作或出差,我都在他精神好的时候,接他来住上一段日子。给他买上自行车,在小区绿化间的水泥路面,平稳的骑着,他会说,路真好。这时的他,想必是在和家乡不平整的马路相比。这时侯,我们一起回忆在家乡努力的让他学习适应骑小自行车的场景:
很多次,他骑着我买给他的二六式自行车,没有横杠的那种,在家门口的并不宽阔的小道上来回的骑,微风吹过两边青青的麦田,有时很调皮的故意绕过那三爷的小桔树园,把啄食的鸡群惊吓的四处散开,而他,或者少牙的嘴,开心的象个孩子。
老先生以前骑的是永久牌的二八的自行车,他上车的习惯却是从前面上,从后面他上不上去,后来考虑年岁大了,又有高血压,说什么我也不让他骑大车了,然而,要改变老人的习惯是很难的,只能象对孩子一样关爱和疏导,隔壁的刘大爷从县里回来的路上,也是因为高血压骑车不稳,就倒地不起了。这件事对玉老先生的影响很大。
他终于不在坚持,我看着他默默不语的样子,特别的心疼。
那段时间,为了让他适应骑没有横杠的二六式自行车,我们在很多天气很好,暖暖的午后,就在小学操场里练习。上下车虽然方便了,老先生却觉得累的慌,原因是因为脚没办法伸直,屈的慌,不得力。我就和他在操场上一遍一遍的练习,对老人,和孩子一样,不可以心急,真心的给他鼓励,信心,和依靠。不让他觉得内心孤单。
我一直记得,我要结婚了,老先生握着我的手,就在我家老房子的门前,他告诉我,说他很开心,我的父亲也可以含笑九泉了。要我好好珍惜我的妻子和家庭,早点要个宝宝。他和我的母亲是一样的心情。那时候老先生的眼里有着泪光,欲滴未滴的就那样悬着。说你结婚当然是最正确的,成家立业,在大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生活会很好的,他给了我一些钱,不让我推托。
晚上我看见里面夹着信纸:虽然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除了我老伴,只有你从我嘴里抢下抽过的烟,因为我的气管炎,你是真心实意的关心我。给我添置很多衣物,嘘寒问暖。如果我不在,你替我将来给孩子买个金长命锁。为了你对我的关心,我戒了烟,我觉得很福气,有你这个小友,家里,随时你都可以来……
在泪光中,我又好象看到老先生孩子一样开心的骑着车,有些事过去再多的年份,还是新鲜如昨。
很多人都是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浮沉,冷暖自知。合适的人有,都在彼此寻找,可遇而不可求。
从年纪大了后,老先生再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了,怕影响我的家庭,影响我的工作。其实我知道,在彼此的心里,是憨厚的情意。只要我回家,老远就可以看见老先生在村口张望。
10
那时候,我有一个简单的愿望,希望玉老先生能走出失去老伴的阴影,重新开心起来。所以,经常的,我会带一些书或杂志,在他家有着两颗柚子树的小院里,我们安静的渡过一些时光。
他特别的喜欢写对联,喜欢古诗词,喜欢那些端正的,对偶的句子。他不怎么说话,有太阳暖暖照着的时候,就和其他老人一样,蜷缩在竹藤编的高高的靠背椅子里,安静的打着瞌睡。小猫阿生就从旁边的小凳子上,悄无声息的伏在他的脚下。
他养猫,因为他孤单,虽然他从来不说。就如他为什么叫猫叫阿生一样。我问过他,他说下次有空带我去看他一个朋友,就知道阿生名字的由来。
在他的世界,有一丝悲哀和安详。我一直都明白。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有一次,我去的时候,在他的卧室里,玉老先生坐在书桌前,看到我来,嘴角微扬,湿湿的眼睛。
我看到了辛弃疾的这首词,墨迹未干。
一整天,我们在房间里看书,他写毛笔字,我们都没有说什么话。下午四五点种的样子,我们商量晚上吃什么,我知道晚上老先生吃饭比较早。
“我今天煎饼子给你吃,好吗”我拉着他来到他的走廊上的厨房里,开始动手,用一点的面粉,放在大的瓷碗里,在门口的栅栏里割了一小束韭菜,切的细细的,打上一个鸡蛋,仔细的搅拌均匀,生好了火,当油在锅里有了热度后,我把调好的面粉分三次煎,先生牙不好,喜欢鲜嫩一些,起锅的时候,在表面撒上一点白糖,他喜欢吃甜食。
“要等稍微凉一点再吃,油煎的东西比较容易上火,您也别吃很多的糖。以后您想吃就按照这个方法
做,很简单的。”“不管多么好吃的东西,一定要适量,尤其晚上,容易消化不良,睡觉会不好,您有时象个孩子一样,觉得好吃,就饱饱吃。”
他一直静静的看着我,搬个小的竹子做的靠背椅子,坐在小方桌旁边,桌子靠墙放着,我刚铺了新的塑料的桌布,旁边是小的电饭煲,一直八角的量米的竹筒,砧板,桌子旁斜靠着一根竹竿,竹节处留有一段短短的枝杆,毛巾,洗脚布,抹布自上而下依次挂着,农村大多人家的院子里都有这样的竹竿,用处很大。菜刀在桌子的抽屉里放着,避免小孩拿到。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很心疼。先生的小桌上只是铺着报纸,时间应该很久没换,都粘在桌面,锅盖也是一层的油腻。后来,我就带着先生一件件的清理,把菜橱里也换了新的报纸垫着。
吃完晚饭,太阳还没有下山,老先生说,我们去村外走走。于是,我拿了件外套,九月初,对于老人,已经是有了凉意的季节。我们来到村头的那一片石头岭上。河的对岸,就是我们村的庄稼地,在远一点的地方,我甚至可以看见我家房檐的一角。
我的妻子一直到今天都会和我说,你和玉老先生在一起的时候,玉老先生安静的让你心疼,你安静的让我心疼,许多年,我一直在咀嚼这句话。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就在那片石头岭上,玉老先生一次和我认真的谈话。因为这次的谈话,我和玉老先生有了长达十年的情谊,相依为命般的,在心里。
日子如流水般过着,我们在河边坐着,其实我知道老人有着难言的寂寞和孤独。
我有的时候和老人说,有的时候您可以出去在村里转转,乡下毕竟不象城里,很少有乡邻的概念。其实大家还是很愿意和你聊些家常的,看大家其实对你很热心的,经过谁家的门前都会招呼你坐坐。一个人不要总闷在家里看书写字,您总在家里不出来,别人会觉得和你有距离,所以对你会敬而远之。
他经常带着他的猫,走在黄昏的田野里,绕着驼背三爷的橘园,走几圈,有时会走的远些,去小学堂的医疗室,和他的老同学老艾头坐坐,去量血压或者拿一点日常备用药。都说猫狗不能相处,老艾头的大狗多多老远看着我们,就欢快的摇着尾巴奔过来,阿生一点也不怕,跟在玉老先生身后,大摇大摆的走进空寂的操场。
寂寞的时候,猫狗也可以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