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换旧符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新年,迈着碎步,就这样来了。河边不知名的数目开始泛绿。家鸭笨笨的,摇摇晃晃的开始试水。
江南的新年天气似乎总有些淅淅沥沥,小雨是有还无。
年三十,在中国的乡镇,有着浓郁的年的气息,我的家乡是逢二,五,八是集市日,人进入腊月,年味就很重了,家底好些的人家,已经开始晒大刀的一条条的肉,有鸡,有鱼,还有鸭子,有点类似于现在超市里卖的香肠或火腿。只是味道要比商场卖的更醇厚一些。家家户户都备好了正月客人往来的自家酿的谷酒,其实随着镇上打工人的陆续返乡,以前没有见过的好烟好酒,以及各种新鲜的东西,老人的一些电视广告过的营养补品,小孩子的玩意儿,也渐渐的进入了安静的小镇。可是,往来串门的乡里乡亲们,还是爱喝一口自家啊酿的谷酒,砸吧着嘴,深吸口气,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仿佛一年的收成就在杯底欢欢快快的荡漾着。
那年,高速公路从村里的田野里穿过,一阵沸沸扬扬的卖地补偿金之后。村庄又归于平静。主张卖地的是年轻人,村里安心在家耕种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了,主张不卖地的是祖父辈的人,十几年后的今天来看,我们的父辈还是深深了解土地才是农民的根本,当年卖地的一些有限的补偿款,在成为短暂几年的家里赶时髦的几件新鲜家电之后,我的家乡的人们,又在安分的过着艰苦的日子,只是土地更少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管教,加上农村爷爷奶奶的偏爱,这些原本聪颖的应该可以有些读书出息的孩子,于是大部分成为今天都市高楼建筑里,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或未毕业的木工,泥工,瓦工,或者什么也不会的建筑小工。搅拌钢筋水泥着水泥石灰,一桶桶的挑上,一级一级的石阶。走在渐高渐远的高楼。年关的时候,带着一丝出门见了世面的微笑,隐瞒一些自己在无遮无挡的钢筋水泥大楼挥汗如雨的日子。高声带一丝的嘲弄和卖弄,讲着城市里实际他们也没有体验过的花红柳绿。
我只所以在很早的时候,就会想这些问题,因为我经常的看到玉老先生坐在村头小学旁的桥拱上。他不爱说话,有时看着远方出神,他是村小的第一任校长。
家乡有两条河,一个很大的水库,和玉老先生都有关。和以前的县司法局洪局长,玉老先生最有出息的学生有关。
我在年关前的两天,陪着玉老先生上县城买些对联的,我们骑着自行车,刚刚走完村里的机耕道,上了新修的柏油马路,刚下过雨,机耕道有些泥泞。玉老先生下了自行车,蹲在河边,我取了小毛巾。打湿后,去他檫干净裤脚上溅的一些泥水。玉老先生就是这样,出门前,整顿衣裳,哪怕是青衣布鞋,也要穿戴一整,清爽出门。
没有风,所以骑车倒不是很冷。擦干净衣服,戴上手套,走上河堤,正要上桥,迎面马路走来一老者,年龄不到六十,也是黄色军衣类的穿戴。似乎是单位制服,两道剑眉漆黑如墨,蓝色尼龙帽子下,花白头发。在这样的农村,比较少见。
来人肩扛一把锄头,锄头横挂一圆形竹筐,竹筐几把大蒜倒是青翠,看见玉老先生。疾走两部。放下肩上锄头,双手紧握,相互微笑,点头,寒暄,一看便知是清晨早起后,上田埂地头刚转转回来回来。
他是洪局长,隔壁洪家山村人,县司法局刚退休回来。
有一次,傍晚,我跑步,带菜园摘了两把小青菜,然后,拐过小水闸,上了大片村后的石头岭,我去了玉老先生家。
玉老先生不在,书桌上有刚写的横批对联,依旧是娟秀的柳体,是“梅香四溢”四个大字。因为村里人都称婆婆为梅花婆婆。
这时,玉老先生回来了,他去村老祠堂边上的水井里打水。其实家门口是有小水井的,可是天气好的时候,玉老先生还是宁愿挑着两只小木桶,去井边打水。
我说天气预报好像说明天有小雨,我去给你的水缸添两桶新水。他说不用,水可以用两天了。我说我看到您写的那首词了,您又在想念婆婆了,晚上我给你熬点青菜稀饭吧。
他就忽然的把脸别向一旁。
他说,我们到河边走走。
夕阳的余温暖暖的在河面上荡开,白日在河里觅食的鸭子在头鸭的带领下陆续的开始上岸,由于坡陡湿滑,又间或的重新掉入水中,扑闪着翅膀,牵引着颈脖,嘎嘎的呼儿唤女,农闲间歇在河面捕些鱼虾的补贴家用的玉邦也开始收最后一次网了,一尾两尾的弱弱的白光在夕阳温柔的抚摩中偶尔的划入眼帘。
哪怕没有风,玉老先生的眼睛都是润湿的,从婆婆去世后,老人的眼睛就是这个样子,听老人的孙女讲,如果家人都不在的日子,老先生会到旁边不远的坟地里坐坐。就象现在一般的安静,这个老人,真的不象我打听的那样充满着传奇。
我靠近了他一些,在他的上衣左兜里拿出干净的白布,是棉的,老人还是习惯于他的手绢,而不是卫生纸,在房间写字看书的间歇里,我带老先生叠了很多的小的长方形的卫生纸片,我说你在家的时候看书写字你就用叠好的纸擦眼睛,更方便和卫生,出门你就带两快干净的白棉布,老人不和人争辩,哪怕没有按照你说的去做,也是羞赧的笑笑,依旧温和的看着你。
他眼里的湿润终于凝聚成珠,含满眼眶,我轻轻的将棉布贴在老人的眼眶,瞬间就湿透了纱线。
老人说其实我的生活很好,衣食无忧的退休工资让很多人羡慕,对于在农村需要靠同样很拮据的儿子赡养的老人来说,我活在他们认为的天堂,老人说我的三个孩子都很孝顺,孙辈的孩子也有出息,教书育人或自力更生。老人说婆婆一生疼他如命,他却只给婆婆不到十年的安稳和幸福的生活。老人还说他有一笔钱是落实政策后政府补发的。老人还说……
我终于握紧老人的手,指着远方,说玉老先生,你看,那是你亲自去政府跑了很多次,开学典礼您却没出席的兴建的小学,您看这时候您的老友艾老肯定又在他的小诊所和他的猫多多晒太阳,您还看我家的前面又造了一栋房子,三伯还托我请您在架梁那天去写字呢。我说等我开学了,有机会我带您到我学校看看,有一个很大的湖面,可以在早上看到好多水鸟,我说在我们学校不远的湖滨公园有您爱听的民歌爱好者的聚会,有地方戏和黄梅戏,还有采茶戏,我说您不是想学太极拳吗,我都和我们学校旁边公园教太极拳的夏老师说了,等我学会了,我就可以慢慢教您,我说……
玉老先生忽然看着我的眼睛,他是很少这样直接注视一个人的眼睛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没容我回答,老先生又说当你从我的嘴里抢下烟卷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是真心疼我,以前只有婆婆会这样对我。我今天想认真的和你谈谈,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啊,我为什么这样对老人,我还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说我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我说姐姐的婚姻很不幸,我说我高中时辍过学,我说我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可是我觉得我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老人的问题,后来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和你在一起是很安静,很温暖。
他终于告诉我说,你的同学大志是我本家外甥的孩子,你高中的物理老师是我以前的学生。上个星期我骑车出了两趟门,一趟是你读高中的物理老师家,一趟是大志的家,您是学校红石文学社的社长,我看过你在高中几乎所有的获奖的作文,包括你最近写的>,我知道你和大志现在在大学的一切情况,我知道大志的父亲只所以让大志读那首大学,因为有你,他比较放心,我也知道从初中你就照顾身体不好的大志。我知道>你写的是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村里人有两种看法:一是你看中了我念护士学校的孙女,二是大概我是有退休工资的老师。而你目前的家境比较困难,你怎么看这两重看法?
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想说,我看到老先生严肃而认真的脸。这样的表情我只是在看他在村民大会上有过。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觉得很可笑,觉得农村其实不简单,觉得人心好象也和一个社会一样,有比较复杂的一面。
我站起身,帮他披好衣服,说我送你回家吧,熬点稀饭,我也该回家去了。
他固执的牵着我的衣服,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说,你要是觉得孤单,就写日记吧,我写了很多年,会觉得日记是你很好的说话的人。我愿意和你一起走过这段日子。因为我也很孤单。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