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夜
“哇!死朱夜!坏朱夜!你在这里!”突然,清脆的嗓音划破夜空的沉寂。泰雅的身影随之停顿。裹着火红色披肩的佩兰从草地的另一个方向朝我跑来:“哈哈哈,终于找到你了。我只知道你在这家饭店,哪里知道后院这么大,找也找不到。你好买一个手机去了,我在这里兜了好半天了,要是再不看到你,我就要溜回饭店取暖去了。啊呀这天气怎么这么冷,都春天了么…”
我嘴里说着:“你怎么会来这里?”眼睛追寻着灌木边逐渐模糊而且很快地消失在昏黑的夜空里的白色身影。
“林彤告诉我的呀!她说你在这里,叫我也一起过来玩。走!去那里看看吧!好多雕像呢!”
我没有告诉她冬青围绕的下沉式广场和广场中的水池都是墓地的法国风格庭院,而散放在周围形态各异的天使和人物雕像其实墓碑的一部分。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我,一一评价着塑像的技法优劣,完全没有注意到教堂紧闭的门窗里隐约传出的喧闹音乐。远方高速公路的路灯如同玉带般闪亮。
低吼声,满载着被禁锢的郁怒,扫过黝黑冰冷的草地。
“啊!好可怕!那是什么?”佩兰贴住我的身体,胳膊紧紧扣住我的臂弯,倒吸了一口冷气。
“魔鬼。”我简单地说。
“哇!吓人啊!好可怕啊!”佩兰如同受惊的小猫,死命往我怀里钻。
我低头苦笑:“开开玩笑的,那边就是动物园,晚上狮子老虎都睡醒了出来玩,叫两声也是挺正常的事情嘛。没想到你真的害怕了。”
“死朱夜!坏朱夜!”她捶打着我的肩膀,“你以为我真的害怕了吗?才不是呢!我最最喜欢老虎狮子。辛巴多可爱呀。我的卧室里就贴着辛巴的海报。”
“是吗…”我只有笑的份。
她仰头望着黑戚戚的前方,眼睛如同星光一样闪亮:“那边真的就是动物园了吗?现在能进去吗?”
“不能的吧。晚上动物园不开放的。”
“去看看吧。说不定那里有小门可以混进去,说不定围墙上有缺口可以进去。”
“晚上很冷的么,回饭店去吧。”
“不要么,我从来没有在晚上去过动物园,白天老虎狮子都在睡觉,什么都看不见。难得有机会晚上来,陪我去嘛…”
“那…”
“那就是你同意了罗?走吧!”她兴高采烈地拖着我往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围墙走去。我往草地方向看去,努力寻找泰雅的影子,嘴里说:“天那么黑,你不害怕吗?”
“我胆子大着呢,哈哈哈,走啊,你怕了吗?”
我放弃了搜寻,回过头对她说:“那就去吧。”
佩兰欢快的声音和火红的披肩,就象冬夜里的暖炉,所到之处,寒气似乎纷纷后退,让出一方可以放心活动不必瑟缩的空间。在黯淡的星光下,我们沿着动物园的围墙走着,听她讲述小时候在动物园秋游的事情:怎样把苹果核从栏杆的缝隙里塞进鹿园喂梅花鹿;怎样面对空空的熊猫馆伤心失望;怎样和朋友追打嘻闹,然后用树枝在地上画她们的卡通像。我们走了很久,最后走上了一条公路。眼看着折转处已经是动物园另一边的围墙,却始终没有一个幻想中的缺口出现。
“往回走吧。”我说,“没希望了。”
“进不去哦!好没劲啊!”我们并排着往原路返回的时候,她咕哝道,“其实墙很矮,翻都翻得进去嘛!”
“翻进去干什么?”我笑道,“舍身饲虎啊?”
“很久没有爬树爬墙了。上次在攀岩俱乐部爬了一次墙,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是这里好玩。看!那里有个土堆,墙也很矮,哎,要不你扶我爬上去?”
“你来真的啊?”我说,“摔伤了可没人管,如果吓得里面的什么猫猫狗狗明天生病,还要你付医药费。”
“不会的嘛!”她扯着我的胳膊说,“你先扶我上去,我再把你拉上去…”
“然后我们一起滚下去。”我补充道。
“你怎么这么没情调!”她怨道,“如果你特意越我出来晚上到公园玩,我还不一定高兴出来呢。难得有机会,为什么不玩得痛快一点?浪漫一点?”
“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我说,“浪漫是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玩的东西。”
“说什么呢!”她缠着我说,“就浪漫一次嘛。人有时侯总要浪漫一下的嘛。求你了,朱夜,一下下,就一下下,保证你会喜欢的。反正墙也不高的,摔也摔不痛的嘛。”她抓着我的手来回摇晃着,满怀着兴奋的期待看着我,如同渴望爱抚的小女孩。
无端的,淡淡的厌烦充斥着我的心。“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子耍无赖啊!”我皱着眉头说。
“有没有搞错!”她大叫着,然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稍微收回了一点声音,“真过分!”她气哼哼地大步走着。我加快步子赶上她:“好了好了,不说了。陪你回饭店玩飞镖好不好?”
“不好。”
“别…别生气嘛…”我自觉理亏,声音也放柔和下来,“想吃什么?巧克力蛋糕?”
“不吃。”
我默默地跟着她走着。再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不知为什么她会这样生气,不就是夜晚去一次动物园吗?多说哄她的话会更让我不愉快。但是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什么应景的话好说。突然,她停下了脚步。前方不远处就是卡莱诺的后门。
“怎么?没有什么要再说的了吗?”她盯着我的脸说。
“我…”我愣了一阵,笑道,“我们在楼下喝咖啡,说说话好吗?”
“你没有想到要对我道歉吗?”
“这…”我实在搞不清楚女孩子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明明是我的坚持使她避免了无端受伤的机会,她却要求我道歉。最后我只好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下次不要老是撒娇好吗?”
“下次…”她冷冰冰地说,“没有下次了。你这种人,死了没人埋!”蓦地转过身,跑进卡莱诺侧面的通道,只留下我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走上几步,从通道向前看。只见她招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如果冲上去高喊“对不起佩兰”,也许还来得及。然而即使不是懊丧压得双腿是那样沉重,强烈的自尊心也会阻住我的脚步。“笨…”我默默地咒骂着自己。寒风从金属装饰物的缝隙里挤过,带着尖啸声,刮进我的耳朵。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却看到林彤正端着咖啡,在走廊的玻璃门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对上了我的目光时,浅浅地露出一丝微笑。
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超过了10点。包房里的麻将局还在热烈地继续。马南嘉和谭刚面前的筹码已经多数移到对方那些人的面前。
我走近林彤,淡淡地问:“看什么呢?”
她手指抚着咖啡杯纤巧的把手,微微一笑:“看你。”
“我?一个傻乎乎的人?连女孩子的心都摸不出,有什么可看的?”嘴里说着自嘲的话,我转到她身边。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稍远处,教堂如同黑寂的坟墓,或者野兽的肚腹。果然是看好戏的位置….我心想。
“你是算好了时间打电话给佩兰让她来找我的吧?”我明知故问道。
林彤望着教堂,微笑不语。
“想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吗?”
她抬起头,仍然带着始终不变的微笑:“你一定以为我真的是傻瓜吧?朱医生?”
我耸耸肩膀:“从来没有。”
“为什么用一副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就象所有以为我是听凭丈夫在外面瞎搞,而自己守着只剩个像模像样的空架子的家的可怜女人?”
女性确实是值得所有男性花费一生时间好好去读的一本书。而且,即使花了一生时间也不一定读得懂。“其实你早就什么都知道,是吧?”我问。
“恩哼,从最初的几天起。”她把杯子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又放了下来端在手里,咖啡杯和杯碟激烈地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音。她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控制住隐忍的怒气。然而她又绽开了温和的笑容:“朱医生,我想,现在你也知道那里正在干什么吧?”见我点头,她随即说:“不过你肯定不知道,那几条淫虫饭后都吃下了蓝色的小药片。是我亲手给的。”
“马南嘉居然放心你去做这种事情?”闻言我惊愕不已。
“他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不放心。那些人的心思在哪里,他清楚得很。”她继续笑着,笑容里几乎能看到冰凌,“看呐,他们就在那里,一个又一个、一次接一次地干他!即使不能亲自一刀一刀地割下他的皮肉、把他放进绞肉机绞成肉酱,想到这个真是比什么都令人愉快。…很快就可以看到马南嘉气得发疯的样子。还有他流血的身体…”
“很可能是尸体…”我心想。突然无比厌恶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即使阻止泰雅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甚至没有弄清楚他是不是回去了。
“不!我不要他现在死!”眼泪从她无声的笑脸上滚滚落下,“这个肮脏的娼妓,我要看着他象一块臭肉一样慢慢烂掉。如果马南嘉能从头到尾地看着这个过程,那更是再好不过。”
“你很有点自相矛盾啊,夫人…”我说,“如果你真的想看完这场好戏,为什么让我知道你是导演?”
“你知道了,马南嘉不久也会知道,不是吗?”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比我自己告诉他更有戏剧性。丈夫背叛了妻子,然后背叛自己的情人,可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情人的惨状。”
“你不必这样做的,夫人,”我指了指她的腹部,“为了另一个生命,多花一点时间在愉快的事情上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我就该为了其他生命毁了我自己?”
“如果你真的那么恨马南嘉和季泰雅,干脆离婚,让马南嘉赔你一大笔钱,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对那两个人眼不见为净。这并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你错了。”她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不恨马南嘉,我恨我自己。我居然连冲上去责骂他一声‘婊子’的勇气也没有。我根本没有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去责骂他。难道要让人人都知道我丈夫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我?这些年来,我唯一的快乐,就是看到那些流血的尸体。多么象那婊子,看着多么解气啊!”一股熟悉的让人联想到工作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血,对,就是血。在哪里?我急切地四下扫视,在哪里?
林彤接着说:“可是,策划了那么久,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事情都做完了,却连自己去告诉他的勇气也没有。还要让他的骨血寄生在自己肚子里,女人…终究是弱者吗…”说到最后一句,她几乎泣不成声。走廊淡淡的灯光下,她的脸色病态地苍白。我的心“砰砰”地跳着,脑海中出现一幅恐怖的图像:走廊的拐角上泰雅流血的尸体。不,还要近一些…
暗色粘滞的液体,顺着林彤脚踝流下,把毛料裙子下的长桶丝袜染成污浊的颜色。咖啡杯“哐啷”一声砸碎在地上。林彤抓着我的胳膊慢慢沉下去。我急忙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马上去看医生?”
“我没事的。”她淡淡地惨笑道,“怎么能错过这场好戏。”
“什么没事!你有可能会送命的,而且是一死两命。我去叫马南嘉。”
她低低笑道:“想到孩子才会想到自己的女人的臭男人!女人不过是生育机器吧…”
“坐下别动!”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嘱咐道,“靠着墙,坚持一会儿,救护车马上就会到…”我奔进屋子去叫马南嘉的时候,还能听见林彤低低的笑声。
很快地,如果我预料,一阵忙乱。胡蔓莉打电话给120,谭刚照顾客人,安排他们离去,象他们打招呼说抱歉扫兴。而客人们怀里揣这搓麻将赢来的钱,带着满意的客气,连声说母子要紧,玩是小事。其中几个还要做势要帮忙把林彤搬进屋子。在此以前,马南嘉已经把她抱进屋里,放在长沙发上,握着她的手,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很快120的救护车就来了。两个服务生、一个救护员和马南嘉合力把林彤抬上可以移动的担架。我听见随车的男急诊医师用很大的嗓门问“什么时候最后一次月经?什么时候开始出血?有没有妊娠检查过?有没有孕妇保健卡?”胡蔓莉带着哭腔的声音叫嚷着“我们不是住在一起的亲戚,我也不知道呀…”马南嘉一面照顾着妻子,一面断断续续地回答。屋里乱成一堆。
我独自站在走廊上,仿佛超然于混乱之外。在这里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也没有我说话的必要。我似乎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就在此时,一只手拉了拉我的袖子:“朱夜,出什么事了?”
我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熟悉而温和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我面前披着汗湿的头发和揉皱的外衣的泰雅。很少看到他如此狼狈。他刚从楼梯上跑上来,气喘吁吁,眼圈发黑,下唇有新鲜的咬破出血的痕迹,看上去疲惫不堪。
“是…那个…”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生硬的声音,“林彤生病了。可能是流产。你…”
“朱夜,帮我一个忙好吗?”在我尴尬的问题出口以前,他直截了当地说,“请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虽然我们认识好几年,他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在我的理智能够反应过来以前,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他接着说:“如果马南嘉问起来就说你一直看着那帮家伙,他们没有对我做什么。记住了吗?他们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否则他肯定会发狂…答应我了,是吗?”
我下意识地点头:“你…没事吗?”
“没事。我要回去冲澡。别那样看着我…你又不是没有看到过。我得马上洗个澡。难受死了。”他往另一头的楼梯走去,中间还回过头来说:“别忘记告诉马南嘉一声事情都办妥了。”
“快!朱夜!跟我一起上车!”突然,马南嘉叫住了我。
“我?为什么?我又不是亲属,我去有什么用?”
“只有你才听得懂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不由分说地,他拉着我跟在担架后面,“我需要帮我解释医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拜托啦。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经历。”
我就这样脑子乱哄哄的挤在一堆人中间,乘着警铃大作的救护车,从空旷的街道呼啸而过。当救护车一个急转弯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左边就是刚才和佩兰一起走到过的地方最远的地方。我甚至看清楚了我们转弯回头的那个墙角。然而,就在墙角前十几步的地方,一扇半新不旧的铁门,松松地耷拉着一付铁锁,分明地半开着,隐约可见里面钻进灌木丛的幽深小径。我靠在玻璃窗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