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凌晨
时光之轮交错旋转着。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寒夜的一杯啤酒就能让人打开心扉。泰安的声音非常平静,我啜着啤酒,听他讲着过去,如同讲别人家小孩的童年趣事。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就是一个小浑球,整天和弄堂里的孩子疯玩,不爱读书。那时候住在老城厢,周围邻居住的都是里弄房子,要烧煤球炉倒马桶,几个街区之内只有我们家住的那一幢机关家属楼是有煤卫的公房,邻居们都是普通的工人。老爸老妈在同一个机关工作,老爸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做着个小小的科长,整天想着怎么再往上爬一级。他总说我们是知识分子家庭,不许我们和弄堂里的孩子玩。我才不管呢。我不怕他。反正‘知识分子’不打孩子。只有泰雅很听话地整天在家安安静静地读书。他是那种最最老实听话的小孩子,玩‘官兵捉强盗’的时候,即使好不容易挣上扮作‘兵’,也只能傻乎乎地挎把没用的水果刀,扮演被我们这些‘土匪’捉住拷打的‘先头兵’,等大部队来救他。他一直都是老爸老妈的希望,而我只是他们前世造的孽。”
“因为他们喜欢泰雅而不喜欢你,所以恨他吗?你真幼稚,太可笑了。”
他顿着酒杯底说:“切,你知道什么?那种事情我怎么会在乎?我说的是初二那年夏天的事情。
“初二那年暑假,我成天在外面踢球、游泳,玩得连暑假作业都是泰雅代我做。每天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都是老爸老妈板着脸坐在桌前等我吃晚饭。可是,八月里特别热的一天,却是我先回家。泰雅到少科站图书馆去,一直到7点多还没回来。照例说图书馆早就关门了。老爸老妈联络了几个同事一起出门到处去找。还跑到他应该坐的电车的终点站去问。当然不会有结果。我知道泰雅那家伙为了省下钱买书从来不乘电车,都是走着去图书馆。”
“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怎么就没人想到问我一声呢。如果早点想到,顺着可以抄近道的那条路去找,说不定可以早点找到那个冷库。”
“冷库?他去冷库干什么?”
“冷库呀,就是…”他用筷子比划了很大一个框,“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小菜场里,有个冻肉的冷库。冷库外面还有砖砌起来的仓库,前面挂着棉毯子防止冷气漏掉。从冷库里拿出来的鸡鸭鱼肉就挂在仓库里,等着自然稍微解冻一点,然后第二天早上从小菜场的摊位上卖出去。所以那里面也是切肉的地方,有用整盘木头做的很大的切肉墩。仓库外面当然还有可以锁的铁栅栏防止有人进去偷东西。再前面就是卖肉的摊头。肉摊本身也有铁栅栏和锁,而且处于小菜场最最中心的位置,和别的摊头相比离住人的房子最远。”
“那他是怎么进去的呢?”
“这个,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很早很早隔壁弄堂的二毛就在楼下叫我说快下来快下来。老爸和老妈晚上去过公安局后回来一直在商量着什么,到那时还没睡,可是从他们眼皮底下溜出去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二毛拉着我一路奔到小菜场,那时肉摊前面已经围了许多人,二毛妈妈的声音比谁都响。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别人讲‘妖孽’什么什么的。我们钻进肉摊的栅栏门,从菜场营业员的身后往扯在一边的棉毯里瞧,泰雅就在那里。”就象所有擅长讲故事的人一样,他停下来喝去大半杯啤酒,也许并非全然为了卖弄技巧。我注意到他的手有点发抖。不过我没有追问,我要他自己原原本本地按照他的思路说出来。
“开始都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身体。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大概已经给劈成几块了。后来才看出他给剥得精光,揍得青一块紫一块。朝着门外的是他岔开的腿,血从两股间流下来,干结在哪里,嗡嗡地绕了一堆苍蝇。仔细看才发现他身体里还给插进一截擀面杖。然后又看到他的两只脚绑在一根拖把柄的两头,拖把柄用绳子系着吊在天花板上的肉勾上。我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去看他的脸。那时我都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房间里有很多人,可是谁也没出声,只有苍蝇在嗡嗡叫,还有我自己咚咚的心跳。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没有人阻止我去看他的脸。照例那些大人应该知道‘保护现场’之类的说法。唯一的解释就是实际上谁也没去看过。谁都不敢去看。我终于看出他的胸部还在起伏。接着我看到他的衬衣被撕成布条塞在嘴里,他不仅活着,而且还醒着,两眼睁得大大地盯着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滴着血水的肉。
“早上来上班的菜场营业员大概以为他已经断气,动都没动他一下。所以他就那么肚子朝天地象块待宰的肉一样给扔在切肉墩上,在所有人的面前示众。二毛吓得脸都黄了。我发疯一样扯着把他两只手反绑在切肉墩的铁架子上的绳子,可是绳结牢得象铁链一样。我大声责问那些人干嘛不把他放下来。没有人回答。有人脱口而出‘妖孽’。我没理那帮家伙,挖出他嘴里的布团,拍着他的脸叫‘平平、平平、你醒醒’,他象一个不倒翁一样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大睁着眼睛,一声不吭。就在这时警察来了,把我赶出去,折腾了一阵子,然后开来了一辆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过了这么久,老爸老妈肯定已经知道了,但是一直没有露面。医生说他要动手术,要签字。我说我来签,医生却说小孩子去去去。后来还是警察签的。我在医院门口的走廊上转来转去,脑子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该去找谁,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
“好不容易老妈才来,这时手术已经结束了。医生说如果不是插进身体的那根擀面杖,他肯定流血流到死。我从来没有看到老妈的脸色那么难看过。她铁青着脸坐在病床边,脸上挂着眼泪,但是一声不响。全病房很快都知道了泰雅是怎么回事,似乎到处都有悉悉唆唆的说话声。泰雅还是那个样子,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快到中午的时候,老妈突然掏出钱给我让我自己去买阳春面吃,她说回去做点汤来给泰雅喝。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都没有回来。我回家才知道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了煤气。
“后来的几天一直都是我陪着泰雅。医生说他可以吃东西了,可以稍微走动走动了。可是他既不吃,也不动,连哭都不哭,大热天地裹紧了床单,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全靠吊葡萄糖活命。”
“你家大人就不管他了吗?你的爸爸呢?”
“老爸一次也没来医院。他一来就办了出院手续,让我扶着泰雅,带我们坐公共汽车回家。可是泰雅一步也走不了。最后我骑了借来的黄鱼车把他载回家。
“到了家他还是那个样子。那年夏天热得要死,父母住朝南的正房,我们两住的套间刚刚够摆下双层床和写字台,而且只有朝西的窗,到了下午床晒得发烫,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是他却从脑袋到脚趾紧紧裹着毛巾毯,一口水都不喝。到了傍晚就开始发烧。我对老爸说这样不行,要把他送回医院去。老爸一天都没说几句话,这时突然咆哮道‘送他去干什么,丢尽我们家的脸,让他去死好了。’这个时候,我哭了。妈死了,你要他也死吗?”
他颤抖的手伸出去摸索酒瓶。我连忙把手边开好的啤酒倒了满满一杯给他。他红着眼圈一口气灌下。我又倒上满满一杯。他连喝了几口,吸着鼻子,抓过餐巾纸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又擤过鼻子。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他终于平静下来,继续说:“没想到老爸突然跑到床边把泰雅从床上揪下来,一边扇他耳光一边骂。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邻居的传言,以为老爸疯了。我死命拽住他,这时我听到一个怪声音。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是泰雅在尖叫。他就这样满地打滚,拼命尖叫,一直叫到嗓子都要哑掉。”
“邻居的传言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明摆着泰雅是受害者。”
“你有没有脑子!”他用空杯子敲着桌子,“我们住的是单位宿舍,这件事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全单位的人!包括我老爸从来看不起的烧饭的、扫地的人!他们都在谈论他的儿子被人怎么怎么了,而且越说越离谱,说到后来竟然有消息说是泰雅着了魔,主动去挑逗人家的。或者干脆说泰雅是魔星,说他脸上有阴气什么的,还说我们家前世造孽,这时倒没有人再提我是我父母前世造的孽之类的话了。那时候在走廊上走路,如果碰到了邻居放在窗台上的鱼干什么的,他们马上就会把东西扔掉。我们对门的邻居在门楣上挂起了镜子说要照妖。孕妇和女孩子看见我就别过身去。这种日子你过过吗?”
我叹了一口气:“那泰雅呢?”
“他呀,他就这样被打‘醒’了,自从那次以后,虽然不说话,但可以吃吃东西,也允许我脱掉他的衣服给他洗澡。但是无论是谁,只要一提起冷库或者看到电视里挂在钩子上的冻猪肉他就要抱着头尖叫。从此老爸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也不回家吃饭,老是醉熏熏地回来,揪住泰雅或者我,反正谁先进入他的视线就打谁。不管怎样,反正老爸的升迁路就此断掉了。”
“案子一直都没有破吗?”
“说起来还算是在查,可是后来查着查着就就杳无音信了。切!你猜老爸干了什么?他托了人去把案子压下来,就为了不要再有人到单位领导那里去调查我们家和哪家有仇之类白痴问题。最终也没有结果。那时候我很多东西都不懂,也记不得到底调查了什么。后来我们吃了很大的亏和别人调了房子,搬家到偏远的周家桥,老爸还换了工作,但始终没有摆脱掉这个传言。泰雅一直象个白痴一样,叫他过来吃饭,就过来吃饭。不叫他,一天都不会上桌吃饭。除了我以外,见别人就躲,过了2年才能出门。即使出门,也只去图书馆之类不需要和别人说话的地方。我上中专时住在学校里,星期六回家,总看到他身上有挨打的伤痕。那时他已经长得和比老爸高了,即使挨打也不再哭叫,却还是不会说话。”
“那他怎么上学呢?”
“他后来就没有再上过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他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象个急性创伤综合症后恢复不良的白痴呢?他什么时候开始能说话的呢?”
“我也不知道。每次回家就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我实习一结束就跟老板到深圳去了,第一年过年寄些钱给老爸,还写几句干巴巴的问候的话,可是没有人回信。说实话,我更受不了老爸那份颓废。后来我也懒得写信。一直到收到居委会寄来的老爸的死于肝昏迷的通知书。那上面没有提到泰雅。写去打听他下落的信却都没有回音。我知道他还活着,只是因为寄给他的钱没有给退回来。我还以为他被送到福利院去了。当我知道他变成那个样子的时候,真的是…”
他猛咬一口煮过了头,缩得弹丸一般又小又硬的鱼圆,费力地嚼着。
“那你不是已经尽了一个兄弟的义务吗?毕竟你也还是个孩子,你能为他做的已经都做了。为什么他会恨你呢?”
仿佛是为了把鱼圆冲下喉咙,泰安又喝下整杯啤酒。然后拨弄着剩下的鱼圆说:“我住校的时候,有一阵子觉得实在很过意不去,因为警察来调查的时候我并没有把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哦,为什么?”我把空杯满上,“你也开始相信妖孽的说法了?害怕了?”
“没…没有!”大约几分钟以前开始他的脸一直都是红着的了,现在也看不出是否因为惭愧或者愤怒而变得更红,“我当时完全没有想起来。我不知道那会有关系。后来听说凶手可能是水手。我才想起来,就在那件事发生的前几天,我和皮皮、二毛在工人文化宫游泳,碰到一个黑黑的矮胖子一直惹我们,做些在水下拉下我的裤子之类不要脸的小动作。但是他游起泳来象条鱼一样,在游泳池里我们拿他没有办法。后来我叫上皮皮的表哥,趁那家伙洗完澡从工人文化宫往小马路里走的时候,4个人一拥而上揪住他揍了一顿。完后我就忘了这件事情。直到后来听说水手的说法,才想起来那人当时确实是在往江边码头的方向走。可能就是个水手之类。也许他叫上了同伙报复我。可是他认错了人,把泰雅当成我了。”
“为什么没有向警察提供线索呢?”
“事情都过去1年多了。是从偶尔碰到的老邻居那里听来的。我也不知道应该找谁。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告诉了泰雅。我说的时候,他还是一幅白痴样,眼睛看着书,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说完以后,原以为他会打我,会咬我,会尖叫。可是他就那样静静地捧着书看,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可是后来我渐渐觉得他有意避开我。就象他避开所有人。回家更让我觉得没意思。那老板提出要我去深圳跟着他干的时候,我马上就答应了。”他再次喝干杯子里的酒,“我去一趟。”
他起身上厕所的时候,我又拿了几瓶啤酒放到桌子上。空瓶很快被侍者收走。他摇晃着跌回到座位上,我把倒满的杯子推到他面前。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咕哝了一句“谢谢”。
“很动人的故事啊,比‘沉默的羔羊’有趣多了。”我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他抬眼望我,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你瞧瞧,”我用筷子敲打着火锅的锅沿,“这种故事骗骗三岁小孩子还行,骗取女孩子的同情心也不错。绳结照你说来几乎是唯一的线索,这么典型的现场,这么典型的性变态伤害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就算没有结案,难道没有一本案例讨论里收录进去?”
“你有脑子没有!我不是告诉你没有人查下去了嘛!没人在乎!反正他又没有死!”
“这么严重的案子怎么可能没有人查!他们肯定会查,只是后来没有线索了。又碰上你老爸那种不开窍的家伙,拖着拖着就拖下来了。”我嘴上说着,心里飞快地复习以前看到过的任何沾边的案例。按照常理,那天晚上肯定不止一个人…
“没有人在乎…”泰安喃喃地说着,仰头喝下杯里的酒。
“不,你在乎他。否则你会放任他发烧、死去。”
“哼,他死了倒好了。他恨我。他是在报复我们,报复!你懂吗!”他的筷子敲着放火锅的桌子,“他在报复我和老爸!他是故意去卖的。老爸不是总说他丢人现眼吗?他这不就丢给他看了吗?他也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个把在他身上趴过的男人偶尔碰上我,把我当作是他。他是计划着来的。这该死的家伙。”
我淡淡地说:“而你更恨你自己,因为你仍然爱着他。你们,情同手足的兄弟。”
他的眼圈红了起来,即使大口地喝酒也不能阻止眼泪从鼻翼滚落,“胡说!我恨他。这该死的家伙,该死的家伙…”他推开酒杯,抽泣着,“魔鬼!他怎么能那样报复我!我受不了…我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他伏在桌上,抽动着肩膀,把痛楚的泪水掩藏在衣袖里。
我俯身摇摇他的肩膀:“泰安!别哭了!不许哭!看你醉熏熏地象个什么样子!”
这时,另一个醉得摇摇晃晃的身影跌撞到了我面前:“哟!朱夜…呃…”
“李斌!”我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没有醉到需要回家睡觉,“去去去,你好回家去了。这儿没你事。”
“没、没我事?你再说一遍?”他“咚”地一声在泰安的位子旁边坐下,“就…让你对美女动手动脚,还说没我事?”他伸手抚摸泰安的发辫:“乖乖,不哭…朱夜又欺负人了。我替你教训他…”我暗叫不好。在我来得及阻拦李斌以前,泰安已经卡着他的脖子猛地把他按在旁边的墙上,盘子唏哩哗啦地撒了一地。李斌直着嗓子如被宰的公鸡一样尖叫。我奋力抓住泰安的肩膀,摇晃着他,大叫“住手,放开他”。更多的盘子掉在地上。幸好老板足够有经验,用的都是塑料盘子,伙计也足够有经验,在我付了三个人的帐以后,很快把两个喝醉的人扔了出去。
我披上外套走出去的时候,看到李斌坐在墙根,翻着白眼盯着我,见我走来,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我,僵硬着舌头说:“你…同…性…”我在他头上拍了一把:“跟你说早点回家去!”俯身背起趴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泰安,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邻居拒绝平摊电费而打破了过道灯,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黑灯瞎火的楼道里,我背着泰安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地爬着楼,如同杂技演员一般熟练地避开堆在走廊里的旧自行车、破柜子、烂纸箱。泰安在我耳边喃喃地问:“到家了吗?平平?”
“马上…”我把手套含在嘴里,伸手摸索钥匙,含混地说,“…马上就到了。”
一进门我就把他扔在床上,后退半步,大口地喘气。屋里冷得象冰窟一样。他没有睁眼,拽过枕头抱在怀里蜷缩起身体满意地哼了一声。等我洗脸刷牙完毕,他已经睡得象只心满意足的小猪,即使有人强暴他大概也不会醒过来。“真是没办法!”我摇摇头,脱下他的鞋子和外套,想了想,没有动他的其他衣服,抖开一条被子裹住他。环视堆满了书的小屋,简直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容身。我只好把旧沙发上的书和资料一叠叠搬到书桌上,裹着外套缩起腿躺下。老旧的沙发又硬又冷,很多年没有贴得离它那么近了。它散发着陈年的气息,混合着无数早已压进脑海底层的记忆:春天窗外飘进来青涩树叶的芳香,梅雨季节过去后翻晒衣物遗落的樟脑丸心子的余韵,夏日地上泼了水后蒸腾起的湿而热的茵蕴,夏天…那么遥远…
“哐啷!”我从梦中惊醒,只见泰安站在床前摸索着什么,嘴里迷迷糊糊地说:“阿一,你把电灯开关挪到哪里去了!”
“喂!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我冷冷地提醒他,顺手拧亮写字台的台灯。他跌坐在床头,茫然地环视周围,仿佛梦游者突然被唤醒。接着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蓦地伸手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我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明明占了我的床,把我赶得连伸直身体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却一脸象给我吃了豆腐一样的表情。你什么意思?”他听了我的话,又茫然地静静坐下,手足无措中,反射性地伸手捋过额前的乱发:“我…真不好意思…有没有水?我渴得要命。冷水也行。”
看在这是他第一次说出“不好意思”这样的话的份上,我起身到厨房里提起热水瓶一摇,发现里面是空的。于是我倒了半壶水放在煤气灶上烧。火苗呼呼地蹿着,多多少少给屋里带来一点热气。泰安披着衣服,揉着眼睛,轻轻走到我身后,默默地站着。我说:“天气冷,还是喝开水好些。”他倚在门框上没有出声。
“阿一是谁?”我问,“我好象记得你没有结婚?”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我现在和同事租了房子住在一起。不要那样看着我!是男同事…哦,见鬼!”他烦恼地挠挠脑袋,“我再说一遍――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是我,泰雅是泰雅,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想什么了?”我平静地问。他一时语塞。
趁他安静下来的空儿,我伸手靠近煤气取暖。
“天好冷啊。”泰安无由头地扯了一句。我没吭声。他接着说:“出门连出租车都叫不到了吧?看来我今天回不去了。你睡在哪里呢?”我依旧没有理睬他。“今天我告诉你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特别不要在泰雅面前提起,知道吗?”我微微点头。他无趣地等了一会儿,又说:“看你,还用水壶烧水,现在出租的房子都有饮水机,你也太抠了吧?”
“这是我妈妈留下的东西。”
“哦,我差点忘了,你这种冷血动物也是妈妈生出来的。你家里好象一张照片也没挂嘛!这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住?你爸妈住在哪里呢?”
夜晚似乎一下子变得浓重,充满了记忆中的苦涩无助,深深地包裹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抽象名词,外在表现仅仅是每月从外地寄来的薄薄的一张张淡绿色的汇款单,和最后那张用盖了单位章的信封寄来的有黑框的死亡通知书。母亲要具体一点。我还记得她站在窗前,篷着头,整日对着窗外的虚空,用最最恶毒污秽的语言高声攻击那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夺走她丈夫的女人背影,和她背后悄悄抹着泪水的外婆弯曲的侧影。在我上幼儿园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所有的人的父母都是这个样子的。当然,那是因为我太愚蠢太幼稚。早在我上中学以前,就最瞧不起整天伸着胳膊要大人抱要大人亲的邻居家的孩子。在我看来,那显然是不成熟的表现。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假如某日我真的做了父亲,面对伸出双臂要我抱的孩子,我会作何反应。我不愿意去想。
现在,我已经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应该是和我挺象的。我也不怎么想念她。只是偶尔把旧水壶擦得发亮,看到凸出的表面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时,会不由自主地觉得,那其实是妈妈,从里面看着我。
“喂,怎么了?不说话了?”泰安推推我。
“水开了。”我简单地说,“喝水吧。”
泰安坐在床头,吹着杯子里的水,小口小口地啜着。床头灯在他的发梢打上了一层细碎的阴影。最后,他看了看盘腿坐在沙发上的我,放下杯子说:“好冷啊!喝了热水暖和多了。你…待会儿打算睡在哪里?”
“你觉得我可以睡在哪里?”我没好气地说。
他低头揪着被套上的线头,咳嗽了一声,说:“要不和我一起睡床上吧,不过,呃…不要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
“哼,你以为我想吗?”终于确定我可以免于他的袭击。我甩下外套,抖开毯子躺进去。老旧的双人木板床发出“吱呀”一声,表示抵抗住了两个人的体重。“睡觉吧,醉鬼,”我说,“别忘了关灯。”
“哼,你以为我会象那个变态一样整夜开灯睡觉吗?恩…哦哟,你的开关在哪里?…算了,自己找也比问你强…”
“啪”地一声,房间里重归黑暗。我想我是先睡着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