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
这个夜班还不算忙,没有出过一次外勤。早上我很悠闲地交了班,不紧不慢地安排了今天可能的工作,洗漱完毕,买了生煎馒头,夹在已呈末势的上班的庞大人流中,不慌不忙地骑车经过几个街区,从傲慢的门卫眼皮底下穿过,进入我小小的世外桃源。
拿钥匙一开门,我就感觉到屋里不同寻常的热气。低头换拖鞋时,我注意到鞋柜外丢着一双陌生男人的鞋。泰雅的鞋是39码,那双鞋比这要大。我暗骂一声“见鬼”。没想到自己可能还是来早了。以前他从不带客人回家,这是他的做人原则,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两者截然分开。但是他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改变,可能几天不见他就有了新的想法和新的原则。不过,既然有威胁,也许就另有可能…我听到了隐约的呻吟,神经顿时紧张起来。
我轻轻关上门,把包丢在厨房台子上,顺手从刀架上拔出锋利的西瓜刀,只穿袜子,无声无息地走向半开的卧室,逼人的热气和呻吟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眼前的景象几乎使我的血液全部沸腾着冲上大脑。
毛衣、衬衫、长裤和内衣丢了一地。枕头垫在腰下。修长的双腿高高翘起,缠绕着身上的人结实强壮的腰背。汗水在相亲相偎的赤裸肌肤上莹莹反光。莹白的手指反掰住床架,脸偏在一边,闭着眼睛,稍蹙眉,随着每一次近乎狂暴的冲撞,低声呻吟着,声音中透出无力承欢的娇弱,却使人更加发狂地想要占有。
“啊…请…请你…啊…呼…”
“要什么?恩?要我再进去一点吗?”压在上面的人减慢了动作的频率,改做胯部缓缓的扭动,一点一点地深入,就在看似不可能再前进的时候,突然奋力又往里一顶:“是不是这里?”
“啊…!”泰雅惊呼一声,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发出低沉的笑声:“不是吗?那是哪里呢?你的需要可真是多变啊。让我慢慢地探索你吧…”
“唔…不要…啊!不!”他的声音骤然变成尖叫,随后又被吻强压下去,积成细细的啜泣。
我象个傻瓜一样站在尴尬的境地,感到绝对有必要立刻关上这扇该死的卧室门。可是门是向里开的,如果我要关门势必再走进一步,那时肯定会被发现。当然我也可以象来时一样悄悄走开,可是在我心底深处的什么地方,有一对粗钝的牙齿啃咬着我,让我无法弃这种痉挛的感觉于不顾。
“啊呀!”随着另一个方向剧烈的动作,泰雅再次尖叫,猛然睁开眼睛,用双膝夹住了身上人的胯部,“求求你…啊…唔…”潮热的嘴唇再次封住了他的声音,把他的尖叫压抑成低吟。他如同窒息般挣扎着,抓住对方肩膀的手指甲开始变白。肌肉结实的手臂压住泰雅的上臂,把他的挣扎化为徒劳。他失去焦距的眼睛无意识地四下转着,仿佛代替被禁锢的身体,渴望逃离痛苦。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渐渐聚焦。红晕飞上了他的脸。他扭过头去,避开我的目光。
“见鬼!”我暗骂了自己一声,跨上一步拉住门钮“砰”地关上门,顺手把刀猛插进餐桌上放的一盆苹果中最上面的一个。我隐约听见泰雅叫着我的名字。我的第一反应是马上走。可是想到季泰安的事情,又不得不交待一下。我转身推开客厅里的阳台门走出房间,又把门恨恨关上,连同异样的热力,一同关在那本不属于我的空间里。
上午的阳光是那样苍白无力,好象穷人菜汤里映出的20支光厨房灯泡,很快被白菜叶子似的卷云覆盖。今天大概不会是个好天气。无论怎样,现在呆在外面总比呆在里面要好。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门,带着剃须膏清爽的柠檬香味走到我身边,夸张地深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迎着微寒的晨风向后捋了捋头发,叹道:“好一个消魂蚀骨的晚上。就算在他身体里的时候听见他叫出别人的名字,也无损这个夜晚的美好。”
“现在是早上。”我冷冷地说。
“哈哈…”他笑着,仿佛非常欣赏我的幽默,“泰雅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果然呢。”他递上一支烟,我摇摇头,他走到我的下风处,摸出烫金打火机点上烟,悠然地抽着。他大约30岁,个子不高但非常结实,胳膊上的肌肉显示出每周两次健身房训练和一场网球的锻炼效果,他长相端正,是女人最喜欢的那种长方脸,但是即使升腾的烟雾,也掩不住后面一双圆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的目光。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不抽烟的警察。”他说,“你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我不是警察,是法医。”
“是吗?听上去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朱医生,我实在想象不出你这样铁板板的脸坐在门诊是什么样子。”
我又冷笑一声:“对我的事情,你已经打听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还故意说我是警察?”
“哈哈,犀利。”他很感兴趣地笑着,凑近我说,“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要点,脑子果然不错啊。对于和泰雅交往的人,我当然会仔细调查。刚才只不过是试探你一下,看你是不是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威胁别人。”
“那不是我。你打听得到我的事情,难道就不能顺便打听一下季泰安的事情吗?”
“那个人啊!消息刚到我手上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什么多年失散的双胞胎兄弟之类。除了我以外,和泰雅最接近的就是你喽。我不怀疑你怀疑谁呢?”
“那么说泰雅并没有亲近到直接告诉你有人威胁他。”
他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道:“真不愧是这一行出来的,不会放过任何线索。恩,以后在你面前说话可得小心呢。”他顿了一下,仿佛要关紧嘴巴的水龙头,不让任何意外的信息透露出来,“我自己感觉到泰雅有些不对头。他并没有说什么。我想他是不想让我担心。看来不是你,我对你的担心就去掉一半了。”
“哦?承蒙信赖。那另一半呢?”
“泰雅…就是用性命去换也值呢。真的有人能坚持坐怀不乱吗?”
我大笑一声:“哈!这只是你这种人的癖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对视着,一同大笑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有趣。有趣。你这人真有趣。现在的餐馆里太乱,装修也旧了。等第4分店开了,一定请你过来坐坐。”
“朱夜…马南嘉?你们…你们在笑什么呢?”泰雅打开阳台的门问,“吃早饭吗?”他穿着白色薄绒休闲衣裤,胸前有“SONGWRITER”的刺绣字样,脸色不太好,眼睛肿肿的,带着很重的黑影。不用问我就知道他穿这套高领衣服是为了掩盖脖子上的吻痕。
“我买了生煎,”我说,“不过只够两个人吃。”
“没关系,你们两吃好了,”他仿佛故意领会错了我的意思,“我另外弄。”
虽然这套公寓光是客厅的面积就是我住的房子的3倍,却是为单身贵族准备的,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尽管从开着的门缝里我看到泰雅已经细心地把所有床单被套都换过了,现在我绝对不会踏进那间卧室半步。所以只能和马南嘉对坐在餐桌前。泰雅走进走出,拿出醋、碟子之类东西。厨房的煤气灶上不知烧着什么,飘来带淡淡的清香。我低头闷吃已经开始冷掉的生煎馒头。故意无视马南嘉突然拽过走过他面前的泰雅,把一个吻深深地烙在他毫无遮掩的唇上。
“唔…”他慌乱地挣脱有力的怀抱,“麦片粥要烧糊了…”
“喂,别象结了婚的女人一样变得婆婆妈妈好不好?”马南嘉说,“有点浪漫情调嘛?你昨晚才戴上戒指,”他捉住他的手,得意地在我面前晃动,“嘿,瞧瞧啊,朱医生,很漂亮的吧?泰雅这样细长的手指就适合式样简单的。”
我终于忍耐不住:“我要去一下卫生间。”
关上门,我总算有了一点不受打扰耳根清静的感觉。我注意到梳妆台上我的牙刷、刷牙杯和剃须膏之类东西都被移到了角落里。然而更让我恼火的是洗衣机里的衣被散发出精液刺鼻的味道。只用眼睛稍微一扫,就能看到那上面还染着几丝血迹。我暗骂一声,洗过两遍手,回到客厅。
坐回桌边,我没有抬头,自顾自吃早点,仔细地听自己的牙齿用力咬开脆硬的生煎底时发出的“咔嚓”声。泰雅终于挣脱了,或者说马南嘉大发善心放开了他。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麦片粥端上了桌子。马南嘉尝了一口,皱起眉说:“啊!泰雅啊!不管我怎么疼爱你,这个麦片粥是不能及格的哟!太硬啦!何必那么急急地要端上来呢?”
“对不起…我再去烧一会儿…”
“别去了,再烧更难掌握火候。就这样吃算了。恩…其实,及格还是有的啦,刚才开开玩笑啦…”他吃得很慢,话很多,评价着昨夜为祝贺妻子怀孕而举办的亲友宴会上,作为厨师班实习生的泰雅的作业表现。
当我的忍耐力又一次接近极限的时候,我主动出击:“要做父亲固然可喜可贺,可是现在的你不在家陪妻子,却在这里骚扰别人,岂不是很奇怪?”
马南嘉装出奇怪的样子:“咦?泰雅,我骚扰过朱夜吗?你看到了吗?”
“你要迟到了呢,”泰雅说,“上午你不是还要到银行去办贷款吗?下星期装璜就能结束,你就得付剩下的装修费。不小的数目呢。”
“呵呵,没关系,我和他们老朋友了,时间也早。再说和朱夜聊天很有意思,不是吗,朱夜?而且,泰雅啊,我很不舍得离开你呢…”
泰雅及时地逃开了他的吻:“吃完了吧?我去煮咖啡。”
“不知道尊夫人和泰雅相处怎么样。”泰雅走后,我再一次出击。
马南嘉笑道:“她很喜欢我为第4分店挑的厨师。”
“别装傻了,”我说,“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哼,我说的全是事实。”他笑着,但是目光逐渐凌厉起来,“想威胁我吗?别做梦了。我太太她什么都知道。而且她并不在意。你也没结婚吧?有女朋友吗?别这么看着我嘛,不过随便问问。看,让我这个过来人给你点忠告吧。夫妻就是人生的搭档,婚姻就是人生的合同,和所有的合同没有什么区别,双方愿意,合理合法就可以了。即使不合理,只要合法也就行了。”
“这样的高论,我倒是第一次听见。”
“是吗?其实很多人都明白这个事实,只是嘴上不愿意说而已。你想,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真正值得你刻骨铭心地去爱的?有多少你爱的人同样爱着你?即使你们有可能是相爱的一对,在你短暂的一生中,去掉必不可少的工作和休息时间,有多少时间去发现你的爱人?即使发现了,有多大可能你们年龄、性别和婚姻状况允许你们合法地结婚?就算世界上有50亿人,而且,注意,我已经把同性也包括进来,这几个小概率连乘,剩下的可能的爱人人数就少得可怜了。而为了父母,为了将来,为了工作甚至贷款上的方便,婚姻对我们这种社会里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你大概不知道吧,结婚的人贷款额度都比单身的人大。所以呢,”他摊了摊双手,“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不过我们相处得一直都很好,就象那句老古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们得到了我们各自需要的。我得到了正式的家庭,合法的婚姻。她得到了照顾她和她全家的人,她那得了肝癌的父亲得以在舒适的私立疗养院里体面地辞世,而不是在某个公立医院的急诊室里垂死挣扎,然后无人过问慢慢烂掉。其实我是很喜欢这个姑娘的,很好的人生伙伴,有教养,通情达理,识大体顾大局。但是…”他双肘撑着桌子,手在面前握成拳,轻轻相对击打着,“…泰雅才是让我懂得什么叫刻骨铭心的人。我并不是单单指在床上。能够在今生今世遇见他,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有这样幸运。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第一次看到他走来,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指抚过我的发际,第一次看进他的眼睛的样子,他的眼睛真的有魔力在里面…难道你一点也不受他吸引吗?”
“我早就说过,那是你这种人的癖好,和我无关。而且,我不是把别人的痛苦当快乐的人。”说到最后一句,我眼前又浮现出床单上的血迹。
“哈哈哈…”马南嘉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最可笑的笑话,接着突然凑近我,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为什么在看到我们做爱而进来关门的时候,你变硬了呢?”一时间,我感到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自己的面孔。看到我僵硬的面孔,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是因为我才变硬的吧?”
我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的眼睛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飞行员?”
“那岂不是要错过泰雅,而把他拱手让给你这个不会说‘爱’的人吗?”
“哼,这种用钱买来的情欲发泄也叫‘爱’的话,我到宁可自己不会说‘爱’这个字眼。”
“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他交往过的人肯定有比我更有钱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爱他,而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夺去、没有人可以伤害,明白吗?”
“唔…”我沉思片刻,“从古典逻辑三段论的演绎方法来看,你刚才的推论很成问题呢。哈哈哈…”
他愣了一下,接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泰雅洗完碗碟,端来刚煮的咖啡和热气腾腾的茶,分别放在马南嘉和我面前。他的手擦过护手霜,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我啜了一口茶,幽幽地说:“无论别人说咖啡多么多么好,我总是喝不惯,还是茶好。怎么说呢,这就叫习惯,习惯了就成了自然。别人的美味到了我嘴里可能就是毒药。”马南嘉微笑不语,慢慢地喝着咖啡。屋里静下来,只有时钟滴滴嗒嗒的声响。
“我要走了,”他说,“晚上好好上课。别辜负我的期望。恩…别再急着把没煮熟的东西端上来了。”他穿上外套,象男人对男人一样拍拍泰雅的肩膀,对我挥挥手,提起公文包出门而去。
“为什么…”当屋里只剩下我和泰雅时,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故意让我见到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是…是他要想…”他靠着扶手,半跪半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昨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听见了…”
“依你的本事,会想不出个办法来搪塞过去?就算他打算留宿到早晨,你知道我在哪里值班,完全可以找到机会打电话给我叫我不要来。到底为什么?”
“朱夜,那个…那个东西箍得我很难受,你能不能帮我…”
“你这么做,真让我恶心。”我打断他的话,怒气冲冲地发泄着。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发火。
“朱夜…”他垂下眼睛,拎着沙发的靠垫,无意识地玩弄着上面的穗子。我看到他咬着下唇,眼圈慢慢红起来。有一阵子,我觉得他会哭。这更让我沮丧。他左手无名指上细细的白金戒指闪了一下,手指抠进靠垫,指节都在变白。“好吧,”他甩了甩头发,“告诉我,你怕什么?”
“什么?”我没想到他的话那么快就刺中了我心中某种柔软的容易流血的东西。我反驳道:“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会害怕什么?”
“虽然我告诉你有马南嘉这样一个人已经很久了,可是你害怕见到他,不是吗?今天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没催他早点走,我故意没给你打电话。反正你们迟早要见面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不如由我来安排。”
“胡说!”我站了起来,“我会害怕他?我为什么要害怕他?”
“是呀,你会怕什么呢?告诉我吧?”在色彩柔和的客厅窗帘中透出的晨光中,他的眼睛似乎成了蜂蜜色,幽深,细软。
“哼,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双手插在裤袋里,冷冷地说,“你完全搞错了。你的安排好象也不怎么样。”
“我只是没想到他早上还会再要…他对你到底说了些什么,笑得那么起劲?你怎么看这个人?”
“没什么,”我淡淡地说,“一个很会在场面上混的生意人。很有钱,也很爱你。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好象连他合法的家庭都对你很友好。不容易啊,泰雅,你运气真不错。崭新的生活正对你张开双臂。”
“这…是你的真心话?全部都是吗?你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直接走掉?”
“因为我要告诉你,我见过泰安了。挺有趣的人。虽然他嘴很硬,但是我想他不是那种会随便下手的人,只是嘴上威胁威胁罢了。”
“你这么肯定?”
“如果按照犯罪剖析的方法去分析,你想,一个人有固定工作,而且资深摄影师的工作对他和他的公司很重要,使他不辞劳苦地去干。另外,他也是一个遵守纪律的人,一定要从前门进一个地方,无论那个地方的墙多么破,而且被门卫拦住时连谎也不会编造一个。这样的人,会为了为了逞报复的一时之快而丢掉工作吗?就算会,也不会做暗地里的小动作,应该会容易防备。放心好了。我要走了。我留在这里的东西,你扔掉好了。我想我不会再需要用。”
“朱…朱夜…”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穿上外套,拿起包。
“对了,”我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用冷水冲你自己,等肿胀退了,再抹上肥皂或者油膏之类东西就能取下来。如果再不行,你自己看医生去好了,医院离这里只有10分钟的路。再见。”